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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纪昀
批:“姚平山曰:最高花,花之绝顶枝也。花至此开尽矣。”花开尽正指春尽,有伤春
的意思。“莺啼”本指鸟鸣,从啼字转为啼哭,引出泪来,由泪转到湿,湿最高花又表
示伤春。结合“春日在天涯”的表示飘泊,“日又斜”的近黄昏,加上伤春,有无限情
思,在这个曲喻里,表达这样深沉的情思,耐人体味,这就神韵独绝。又《病中早访招
国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十顷平波溢岸清,病来惟梦此中行。相如未是真消渴,
犹放沱江过锦城。”司马相如有消渴病,即糖尿病,口渴要喝水。说相如不是真的消渴,
倘真消渴,会把沱江水喝干,不放它留过锦城了。联系他做梦只做到在十顷平波中行,
含有他才是真的消渴,所以只梦到十顷平波,表示要喝水。这跟李十将军游曲江结合,
正希望将军帮他消渴。这个消渴,指渴望求偶,希望将军帮他作媒,这种心情形之于梦
中,比相如的求偶更急。这里正意没有说出,通过自己真消渴的梦中求水来透露,使人
体味,情意这样含蓄,所以称神韵独绝吧。
其九,从创作到修辞,还得注意心手物相应。钱先生说:
夫艺也者,执心物两端而用厥中。兴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资以驱遣而抒写兴象意
境者,物之事也。物各有性: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违其性而强以就吾心;其性有必
不可逆,乃折吾心以应物。一艺之成,而三者具焉。自心言之,则生于心者应于手,出
于手者形于物,如《吕览·精通》篇所谓:“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非存乎心,而
木石应之。”自物言之,所以心就手,以手合物,如《庄子·天道》篇所谓“得手应心”,
《达生》篇所谓“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210页)
钱先生引了《精通》篇讲“钟子期夜闻击磐者而悲”,这个“悲”是因为击磐者内
心悲苦,通过手臂拿了椎击石磐发出悲音来。这个悲音不在手臂和椎石,是手臂和椎石
跟心的悲苦相应造成的,即物、手和心的悲苦相应。又引《天道》篇讲轮扁斫木作轮,
不快不慢,“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说明手的技巧的重要。又引《达生》篇称“工倕旋
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工倕用手指画圆或方,超过用圆规或方矩,手指已
经化成规矩,不用留心。这是指技巧。这里说明艺术创作要求心手物相应。兴象意境,
即意匠经营是属于心;艺术创作所运用的工具和材料属物;使心物相应的是手;心物手
相应才能完成创作。钱先生又指出“物各有性”,像轮扁斫轮,斫木作轮,要顺应木的
本性,“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这就是“顺
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这才能作好轮,不能违反物性。文学是用语言来创作的,这就
要适应用语言来创作的特点。钱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里,指出:“诗和画既然同
是艺术,应该有共同性;而它们并非同一门艺术,又应该各具特殊性”(《旧文四篇》
7页)。共同性如“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特殊性如画是用色彩及线条构成,适于描绘
形象和色彩,但不容易表达情意;诗是用语言构成,适于表情达意,但不容易描绘形象。
艺术家的本领,在适于描绘形象和色彩中表达情意,即“画中有诗”;在适于表达情意
的语言中描绘形象和色彩,即“诗中有画”。怎样做到“画中有诗”或“诗中有画”,
就要适应线条、色彩或语言特点来进行创作,要“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不能“违
其性而强以就吾心”,像作诗就要适应语言的特点。
其十,诗意和神韵,保存在诗的词语之中。与说理文的理与词语可以分离有所不同。
钱先生说:
诗藉文字语言,安身立命;成文须如是,为言须如彼,方有文外远神,言表悠韵,
斯神斯韵,端赖其文其言。品诗而忘言,欲遗弃迹象以求神,遏密声音以得韵,则犹飞
翔而先剪翮,踊跃而不践地,视揠苗助长、凿趾益高,更谬悠矣。瓦勒利尝谓叙事说理
之文以达意为究竟义,词之与意,离而不著,意苟可达,不拘何词,意之既达,词亦随
除;诗大不然,其词一成莫变,长保无失。是以玩味一诗言外之致,非流连吟赏此诗之
言不可;苟非其言,即无斯致。(412—413页)
钱先生指出诗的用文词语言,跟说理文不同。读说理文,只要懂得了这个道理,文
词语言都可不用,也可用另外的词语来说明这个道理。诗不同,诗的言外之音,诗的神
韵,就保存在诗的词语里,只有吟赏诗的词语,才能体会它的言外之音和神韵,抛开了
诗的词语,言外之音和神韵都没有了。即说理文的理与词语可以离,懂得了所说的理,
词语都可抛弃。诗跟词语必合。钱先生在《管锥编》里对此作了有力的论证。
《易》之有象,取譬明理也,“所以喻道,而非道也”(语本《淮南子·说山训》)。
求道之能喻而理之能明,初不拘泥于某象,变其象也可;及道之既喻而理之既明,亦不
恋着于象,舍象也可。到岸舍筏,见月忽指,获鱼兔而弃筌蹄,胥得意忘言之谓也。词
章之拟象比喻则异乎是。诗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舍象忘言,是无诗矣,变象
易言,是别为一诗甚且非诗矣。故《易》之拟象不即,指示意义之符也;诗之比喻不离,
体示意义之迹也。不即者可以取代,不离者勿容更张。取《车攻》之“马鸣萧萧”,
《无羊》之“牛耳湿湿”,易之曰“鸡鸣喔喔”,“豚耳扇扇”,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著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随以变换,将别开面目,别成篇什。毫厘之差,乖以千里,
所谓不离者是矣。(《管锥编》12页)
这里明白指出《易》的拟象只是一种表示意义的符号,可以改变或舍弃;诗的比喻
是表示情意的迹象,不能改变,一改变将别成面目或不成为诗了。钱先生更深刻地指出:
倘视《易》之象如《诗》之喻,未尝不可摭我春华,拾其芳草。……苟反其道,以
《诗》之喻视同《易》之象,等不离者于不即,于是持“诗无达诂”之论,作“求女思
贤”之笺;忘言觅词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
丧所怀来,而亦无所得返。以深文周内为深识底蕴,索隐附会,穿凿罗织;匡鼎之
说诗,几乎同管辂之射覆,绛帐之授经,甚且成乌台之勘案。(同上14—15页)这里指
出把诗喻看作《易》象的祸害,含意更为深刻。这里说明诗喻和《易》象在运用词语上
的各具特点,已经由创作而兼及鉴赏了。
※ ※ ※
《谈艺录》补订本中论及前人诗论,钱先生是与其作品对看。如元好问“渠虽大言
‘北人不拾江西唾’(《自题中州集后》第二首),读者苟执著此句,忘却渠亦言‘莫
把金针度与人’(《论诗》第三首),不识其于江西诗亦颇采柏盈掬,便‘大是渠侬被
眼谩’(《论诗三十首》之十四)矣。”(481页)如元好问“《赠答赵仁甫》:‘君居
南海我北海’,用山谷《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他如《阎商卿还山中》:
‘翰林湿薪爆竹声’,用山谷《观伯时画马》:“翰林湿薪爆竹声’。《下黄榆岭》:
‘直须潮阳老笔回万牛’,本山谷《以团茶洮州绿石砚赠无咎、文潜》:‘张子笔端可
以回万牛’,……《世宗御书田不伐望月婆罗门引》:‘两都秋色皆乔木’,施注:
‘山谷句’;遗山七律《赠答乐丈舜咨》、《存殁》均有此句,盖三用也。”(485页)
是元裕之于江西诗,再引三引,所谓“不拾江西唾”者,徒虚语耳。
又钱先生于诗论,将文学史上通常习而不察之概念,既为之树藩篱,复为之通墙壁。
如称:“至吾州张氏兄弟(惠言、琦)《词选》,阐‘意内言外’之旨,推‘文微事著’
之原,比傅景物,推求寄托,‘比兴’之说,至是得大归宿。西方文学有‘寓托’之体,
与此略同。……顾二者均非文章之极致也。言在于此,意在于彼,异床而必口同梦,仍
二而强谓之一;非索隐注解,不见作意。”(231—232贝)钱先生在这里既指出常州派
词论的寄托说,与西方“寓托”之体略同;又指出这种寄托说不免牵强附会。
钱先生于前人诗论,又作出重新估价,如对《沧浪诗话》,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
批评史》称:“沧浪论妙悟而结果却使人不悟,论识而结果却使人无识,论兴趣而结果
却成为兴趣索然,论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而结果却成为生吞活剥摹拟剽窃的赝作。”
(下卷一,77页)对《沧浪诗话》的论点作了否定。钱先生对《沧浪诗话》作了重新估
价,郭先生在《沧浪诗话校释》里就改变了看法,称引钱先生的《谈艺录》所说“最为
圆通”,因引“胡应麟《诗薮》云:‘严氏以禅喻诗,旨哉!’”(又21—22页)钱先
生因称:“撰《谈艺录》时,上庠师宿,囿于冯钝吟等知解,视沧浪蔑如也。《谈艺录》
问世后,物论稍移,《沧浪诗话》颇遭拂拭,学人于自诩‘单刀直入’之严仪卿,不复
如李光照之自诩‘一拳打蹶’矣。”(596页)《补订》更论“诗与禅之异趣分途”。
“《元遗山诗集》卷十《答俊书记学诗》:‘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下
句正后村所谓‘将铅椠事作葛藤看’,须一刀斩断,上句言诗于禅客乃赘疣也。”(58
0—581页)以此论诗禅,较《谈艺录》原本更深入了。
钱先生论文学史,有将历来文学史上的说法澄清的,如论明末诗派之称“七子”
“竟陵”而轻“公安”。钱先生说:“余浏览明清之交诗家,则竟陵派与七子体两大争
雄,公安无足比数。聊拈当时谈艺语以显真理感。”(418页)此外微言胜义,触处皆是,
如论宗师与开派,钱先生称:“是故弟子之青出者背其师,而弟子之墨守者累其师。常
言弟子于师‘崇拜倾倒’,窃意可作‘拜倒于’与‘拜之倒’两解。弟子倒伏礼拜,一
解也;礼拜而致宗师倒仆,二解也。”(517页)此说尤耐寻味。
《谈艺录》内容极为广博,在1948年出版时已经以它的博极群书、学贯中西引起学
界的震惊和赞叹。经过了三十五年,钱先生再写《补订稿》,份量跟《谈艺录》相同。
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的《引言》里说到这次“逐处订益之,补为下编;上下编册
之相辅,即早晚心力之相形也。”通过钱先生的逐处订益,来研讨钱先生的早晚心力之
相形,这还有待于海内外学人作深入的探讨。在这里只能浅尝辄止。钱先生在《谈艺录》
序里说:“《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那时是抗战时期。又称
“麓藏阁置,以待贞元。”已望见抗战的胜利。书中也反映当时生活,如引郑子尹《自
沾益出宣威入东川》诗:“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
蝇迎后路蝇。”称:“军兴而后,余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子尹所历之境,
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饥,肠饥不避蝇余”(183—184页);想见抗战中的困境。
钱先生的文艺论,就这里所引的看,已包括了美学、艺术论、诗论、诗的赏析、修
辞、创作论等。除文艺论外,本书还有论文学史的,论作家的,评各家诗论的,论作品
的,论诗注和补诗注的,就是钱先生在本书里讲的文艺论,方面也很广,不限于上面所
举各点,这里只能管窥蠡测罢了。冀勤从1937年的《文学杂志》里读到了钱先生的《中
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认为在这篇文章里,钱先生对于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
即“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与西洋的文学批评作了多方面的细致的比较论述,
又是属于中西比较文学批评论。不论就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说,或就中西比较文学批评
说,这篇文章都可以作为《谈艺录》很好的参考,因此附录在后。
由于我们水平的限制,这个《读本》,不论在分类选材上,在简注上,在说明上,
一定有许多不恰当或失误处,谨向钱先生表示深切歉意。本书的不恰当和失误处,谨请
读者多多指教。
周振甫
1990年7月
《谈艺录》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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