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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小庄那天早晨是噘嘴赌气从家里走的,临出门前还和于小顶吵了一架。16岁的于小庄得理不让人,骂起话来叭叭叭叭小嘴跟炒蹦豆一般。与之相比,19岁的大姐于小顶显得老成持重,处处想显出老大的威严,说话总要达到板上钉钉、掷地有声的效果。今早一出了这个家门,往后可就是天各一方,命运未卜。高中毕业生于小顶显得忧心忡忡,脑门心儿结成疙瘩,初中毕业生于小庄却是欢蹦乱跳,没心没肺,多少有点傻不溜丢的。东北的十二月早已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打西伯利亚来的一股寒流已经整晚上在城里转悠,折断了老树的枝桠,扑棱棱吹掉不少屋瓦,残雪与大字报的碎屑滴溜溜在风中打转。大地僵硬,天空低垂。浓重的霜气里见不到一个活物的影子。
天不亮,小顶小庄的娘就起来生火做饭,打点两个丫头出门。这一说要上山下乡,两个丫头蛋子就双双出走,着实让她这个当娘的有点揪心窝子。自打门口老槐树上的大喇叭筒子哇哩哇啦传来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她家里头就没得消停,两个骚丫蛋子都跟吃了枪子儿炸药似的扑棱扑棱往外蹦,满大街敲锣打鼓去欢庆游行。最高指示里还说,“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还没等街道公社干部们上门动员,俩丫头就自己做主在学校报名申请下乡,等到生米成了熟饭才回来告诉她们的老娘。那个老大还算略微懂事,知道把话圆乎着说,宽慰她娘说,下乡是出于不得已,不下乡,就连户口和工作都没有,呆在城市里成为黑户盲流,人就没法活下去。再说,她是校学生会主席,也应该给同学们做个榜样带个头。老二小庄则二百五一个,连个人话都不会说,把小辫一支棱,小脖一梗,道:我不走干啥?走!我要走远远儿的,省得你们见天价看我不顺眼。
她娘气得干没辙。她老人家把大脚片子一跺,怒吼一声:滚吧滚吧,臭鳖犊子!你们都走,走!瞧着到时候累成王八羔子样,谁也别给我回家来叫苦!
老大也不无埋怨地对小庄道:咱们都走了,谁在家里照顾娘呢?
老二又小脖一梗:谁照顾?你说谁照顾?你是老大,你应该孝顺留在家里啊!只许你进步就不许我进步?
娘在一旁赶紧拉住:你这个二彪子,只会说飙话!本来不该你去的,偏要跟着去。你才那么大点儿,看到时候想家了回不来可咋整。
小庄说,我才不会想家呢!我要扎根农村干革命,哪还有什么家不家的。
她娘叹口气,唉!我这是养孩子养出孽来了!咋就揍出这么个没心没肺鳖犊子?
说归说,当娘的该答待的还得答待。这一走就走俩,也真够老于家受的。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个像样的铺盖卷都答待不起来。她又出去借了几尺布票,好歹扯了几尺棉布,把她俩的旧棉絮做了个被套缝起来,看着也有个半成新。今早一睁眼,老太太就琢磨着,这最后一顿饭给俩丫头整点啥嚼谷。说是“老太太”,实际上她今年的虚岁57,守寡八年,生养过十个孩子,有两个中途夭折,其他八个勇敢地活着。前边四个小子已经出门成家立业,目前还窝手里头四个,他们分别是大女儿于小顶、二女儿于小庄,外加一对10岁的龙凤双胞胎。每逢那两个双胞胎一打架闹哄,老太太就会恶狠狠地说:打!打!打死你们这两个白吃饭的货!
接着她又捶打自己胸脯,无限懊悔道:唉!这都是那死老头子临死前造的孽啊!
小庄那小鳖羔子这时就会人事不懂地接话说:生生生!谁让你们生那么多!当初你们就不能把裤裆夹紧点?
她娘操起一把笤帚疙瘩劈面照耳根子抽过去:你这个杂种操的!你那是跟你娘说话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羞没臊的败家玩意?!
小庄原本那跑得飞快的两条山羊腿这时也不跑了,在当地一站,举手轻轻一搪,她娘就噔噔噔倒退几步,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太太手里失了准,嘴里还不服气,骂骂咧咧道:二鳖犊子你还真长能耐了哈!看我还打不动你了呢!说着,又一次气运丹田,举起长柄笤帚疙瘩家法,以简单轻捷的滑步脚法急速趋近前来。
老大于小顶这时及时推搡老二一把:二狍子你快滚!赶紧躲远点得了!别总没事在家惹咱娘生气。
老二就坡下驴,这才悻悻地闪开,一猫腰钻出屋去,哧溜一下,跑得不见人影。
闺女大了,打不动了。她娘手举笤帚疙瘩,望着二鳖犊子远去的背影,内心涌动好些怀才不遇、教子不成的感慨。
于家撑门立户这位于老太太,一米七几的大个儿,缅裆裤,斜襟大布衫,先裹后放的一双民众脚,脑后灰白相间一团大抓鬏,一张铜盆四方脸,满脸都是横肉丝子,那才叫一个杀伐决断,毫不含糊。要不价,她一个孤寡老太婆,如何辖得住家里这八个孩子?
于李氏也就是小庄小顶她们的娘,看了一下炕头俩呼呼大睡的一对双胞胎小崽子,再看看炕梢俩未谙世事的大、r头,麻利地穿鞋下炕,开始操持一天喂饱肚子营生。她那一双大民众脚,噔噔噔噔噔,从里走到外,噔噔噔噔噔,再从外走到里,掷地有声,不吵醒几个贪睡的孩子不算完。劈柴抱进来,炉灰倒出去,尿桶拎着倒进胡同口的简易便所,顺便拿铁锹拾起一坨冻硬的大粪埋在院子的黄土堆里。小崽子学校正开展冬季积粪肥活动,交够了一定数量才能加入红小兵。他们家的炉灰、黄土,全都浇上水冻硬了,一坨一坨的冒充大粪交公。厨房鸡圈里睡眼惺忪的老母鸡被捅醒,“呼——嘘”、“呼——嘘”给赶到屋外去。老母鸡很不情愿地呼啦呼啦飞上窗台,最后还是被撵回窗根底下鸡窝里。然后是“哧——啦”、“哧——啦”打扫庭院,“劈——啪”、“劈——啪”点着引柴。一股红火窜入炉膛,紧跟着一串浓烟冒将起来,浓烈的橡胶臭味,夹杂着劈柴燃烧的阵阵浓烟,从厨房蹿进屋内,把炕上几个孩子呛醒,他们这才不情愿地一个个起身穿衣。
大姐小顶起床后最要紧的事情,是对镜编她那根油黑发亮的大辫儿。于小顶整个就是她娘年轻时模样的翻版,高大,丰满,白皙,大眼睛双眼皮,眨巴眨巴很撩人,天生就有领袖相。二姐于小庄眼睛四下撒摸,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划拉进行李卷去带走。小庄一对刷子辫儿,一对秀媚桃花眼,精瘦,贼黑,两条山羊腿,一把小蛮腰,跑起来眨眼不见影,娘送外号“二狍子”。一对10岁的双胞胎兄妹小刚和小芳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又互相推搡捶打起来。小刚白净粉嫩像个瓷娃娃,小芳混沌粗糙像个小母猪。一般龙凤双胞胎都是这么个下场,男孩子在娘胎里会夺气,总是要比女孩子长得聪明漂亮。
咳嗽声吵闹声鸡叫声嘈杂成一片。老大于小顶站在家里唯一一块长满了水锈的小方镜前,一边编辫子,一边埋怨道:娘,你别总用胶皮引火,那东西有毒,时间长了会把人熏出病来。
她们的寡妇娘站在灶台边,一边弯腰往大锅里舀水煮糙子粥,一边嘟囔道:我倒是想用柴火引火啊,可是城里有吗?上哪儿搂柴火去?
那就不会用纸来引火?
纸?说得好听!纸从哪来?是你爹造纸还是你妈生纸?上下嘴唇一碰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要不是你三哥在橡胶厂能顺便给家带回来胶皮下脚料,就连胶皮也点不上呢。你点,你点西北风去吧。
你咋竞信任我三哥!他拿回来的什么玩意儿你都当成宝。
不当成宝咋地?你就说这烟道一直不畅通,炉膛也该重新盘盘了。这活,除了你三哥,你们几个骚丫蛋子哪个会做?养你们几个能干啥?啥也指望不上!一个个都是白痴报、讨债的货!
老二小庄一边洗脸一边回敬她娘道:娘你一天到晚穷嘚导啵个啥!我这不是马上就走了吗?我走了你们就再也不用自己点炉子生火做饭,天天下馆子去,天天吃大鱼大肉、大米干饭炒鸡蛋。
她娘一听,气又不打一处来:死丫头你走!你走啊!有能耐你走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她们的娘一边叨咕,一边菜刀在菜板上把咸菜丝剁得山响。年复一年的劳累、生育,艰苦贫寒的生活,把她的脾气彻底搞垮了,性格乖戾,躁郁,从来就没有个耐烦顺气儿的时候。
两个双胞弟妹因为一点什么事打得厉害起来。大姐过去劝,小刚说,那枝紫色皱纹纸的花束是他的,小芳非要不可。小芳也哭哭咧咧说,小哥把那个黄色不好看的塞给她,抢走了她的紫色的。这是昨天他们才按老师要求,用皱纹纸糊在树枝上,仿照真花做成的。今天全市的小学生都要手持花束,夹道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昨天因为偷偷舀了一勺精贵的白面打糨糊沾花,小刚还挨了老娘一顿揍。
二姐上去一把抢过小刚手里的花,塞给小芳:抢,抢,抢,就知道抢!你是哥哥,让着她点。再抢,再抢让你们俩也下乡!
呛人的煤烟和无休止的吵闹声中,一锅早餐终于上桌。一个油渍麻花的小炕桌,几碗苞米糙子粥,一碟玉根头和雪里红丝拌的咸菜,几个带眼儿的窝窝头。唯一的奢侈是咸菜上面淋了几滴香油。两个弟妹被香气吸引,狼崽子似的眼珠儿直盯着那只碗,筷子频率不停地往咸菜碗里够。她娘一把打开两只狼爪子:吃,吃!吃多了朐死你们狗日的全都变成盐巴虎!
大姐于小顶艰难地嚼着咸菜条难以下咽,她瞅着这个寒酸的家,瞅着未老先衰的娘,瞅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弟妹,嗓子眼哽住了许多伤心和忧愁。她原本想着,自己高中毕业后能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早点挣钱养家。她学习成绩好,又是学生干部,经常组织活动,跟团区委的人很熟,他们还说团口需要她这样的有文化的年轻干部。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进一个政府部门工作。再不济,也能像三哥那样进个工厂。没想到,下乡运动一来,一片红一窝端,让她什么念想都没了。二丫头小庄呼噜呼噜喝粥,毫无所感,天生不知愁。本来她就打小不爱念书,一捧起书本就头疼,像什么考试、开家长会之类的,更是让她烦得脑袋大,除了多挨一顿老娘的笤帚疙瘩抽打以外,它们不会给她带来任何益处。这回一听说有光荣下乡的美事,二话没说就报了名。上学没意思,呆家里也没劲,还不如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疯野去呢!
老大毕竟是姐姐,想跟娘说点什么贴心的告别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只有转过头来以大姐的身份对老二道:到了乡下,你得积极要求进步,别像在家时老吊儿郎当的。
小庄显然有点不耐烦,故意把苞米糙子粥喝得稀里呼噜响。于小顶感到自己的权威遭到挑战,再一次训斥她:挺大个丫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别像个老母猪似的,喝粥发出那么大的响动。
小庄一听就蹦起来:大鳖犊子你少管我!管好你自己得了!
小顶也从桌旁立起来,一手掐腰,以权威声音道:老二你别不知好歹!我管你是为你好!你瞧你那德行,到了乡下不吃亏才怪!
小庄也不服气道:吃亏上当我乐意,你想吃亏也得有人愿意招你呀!
她娘气得旁边把碗一暾:二骚丫头你给我住嘴!你姐说你两句说错了是怎么着?就你那二尾子性子,走到哪里都不让人省心。
小庄气急败坏道:你还在偏向她!我就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整天惯着大鳖犊子和两个小鳖犊子!我走!从今天开始我走出这个家门,你们谁也别想再看见我。
说着,饭也不吃了,一抹嘴巴头子蹦下炕,麻利地拎起早已捆好的小行李卷和小网兜,一脚踢开屋门就走出家去。一阵寒风呼地灌进来,噎得她身后围着炕桌吃饭的两个弟妹一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老娘和姐姐面面相觑。老大放下筷子说,娘,我也走了。娘说,小顶啊,到那儿就给娘来信。你这一走啊,娘真是没着没落的。小顶说,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娘说,那个二丫头,一副驴脾气,你说她可怎么整!小顶说,娘,我想办法找人照顾她。她下乡的新宾那地儿有我的同学。
两个弟妹这时也上来牵她的手喊着“大姐、大姐”。小顶说,你们俩在家要好好听话,照顾好娘。娘掀起衣襟,抹了一把眼泪说:行了,赶紧去吧,可别晚了。
小顶也拎起自己的行李和网兜。她网兜里的内容比老二丰富得多,有厚厚的几本《毛选》,还有一个三哥送给她的新买的脸盆。老二的网兜里,却是家里用旧了的一个破脸盆。一看就知道待遇不一样。老大一掀棉门帘,一股寒风涌进,天光已经大亮了。她一步三回头,走出家门。身后站着穿黑大襟衣服、梳抓髻头、满脸皱纹沟壑的老娘,和两个拖着鼻涕的一奶同胞的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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