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岛8·天王海王.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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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不可能再拥有那样一段时光了。每一天有大量的时间都消耗在不停地书写里面。抄写,演算,再抄写。也习惯了隔个两三天,就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与老板讨价还价地买回好几支新笔。
当我们在年少时记录过的那些习题,那些源源不断凝固在纸张上的黑色蓝色蓝黑色墨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们会慢慢走出我们记忆的狭长走廊,消失在光线隐没的尽头。
就像是凭空丢失的票证,从心里拉扯出满满当当的空洞感。
我说,机器猫很少年。
——其实我们都是和康夫一样普通而略微平庸的少年。活在夏日的白光和热气里,穿着制服,拿着背包,演算着试卷。活在疯狂的考试和爱念叨的妈妈的压力之下。虽然我们每天都在幻想着竹蜻蜓和时光机,幻想在衣柜里养一条恐龙。可是,我们还是知道,那只是我们年少时每天傍晚六点半的记忆。电视机里的童话,像是夏日里的薄冰,几分钟后,就化成水,再化成汽,消失在白炽化的光线里。
夏日炎炎。日光打在眼皮上,照出一片透彻的血红色。
他说,想要扔掉的试卷很少年。
我说,白衬衫很少年。
他说,打架后衣服上留下的泥点很少年。
我说,莉莉周很少年。
他说,CD机很少年。
我说,青涩的恋爱很少年。
他说,放屁。
10
那日我带我养的狗小呆去楼下买酸奶。因为小呆的妈妈是上海选美冠军,所以从小身娇肉贵,要喝酸奶。
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卖DVD的小摊,停下来翻看。
旁边一个正在购买《 狼的诱惑 》的女人对小呆很感兴趣,弯下腰来在逗它。
我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了一句:哦。你喝的这种酸奶哦,它也最喜欢喝了。
然后那个女的一脸菜色,哼哼两声就走了。
我和小呆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小呆,你说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觉得自己比动物高级比动物重要呢?为什么都觉得自己比别人了不起呢?
他们可以对自己稍微的烦心,感冒,被老板训斥而感到苍天无眼,却可以对别人的不幸,苦难,剧痛而漠视甚至嘲笑。
我不是很想得明白。
11
虽然消失了对痛苦感应的能力。但是,某些固执的东西,还是沉睡在内心里。就像是远古洪荒时期的巨兽,被侵犯的时候,就会吐出焚烧一整个荒原的火。
我父母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坐地铁。妈妈是第一次坐地铁,所以,我等到前面的人都进去了之后,开始耐心地告诉妈妈该怎么进。
我示范了把地铁票在进口处照了照,然后推动金属旋杆,妈妈照着我的样子做,结果杆子停在那里。
我站在里面,妈妈在外面。妈妈有点着急,并且显出了稍微的一些害怕。
而这个时候,一个地铁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她用自己的工作票照了一下,然后叫我妈妈跟着她过去,我妈妈没有太听懂她的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于是我叫我妈妈跟在她后面,进旋杆。
当妈妈终于进来了之后,在我刚刚张口想要说“真是谢谢你了”的时候,这个中年阿姨非常及时地低声说了一句:“册那,戆色特了。”(操你妈,笨死了!)
留下目瞪口呆的我,还有我那听不懂上海话而一直对她点头感谢的妈妈。
那一瞬间我握紧了拳头——
可是却任何事情都不能做。因为我还不想让我妈妈体会到这种羞辱。如果不知道,其实就等于没有发生过。只剩下听懂了这句话的我,站在原地气得一直发抖。
我并没有要求你帮助我妈妈。
我也没有阻挡你的去路。
所以那一瞬间,请原谅我内心的黑暗面,我真的是恨不得你走出地铁站就被车撞死。
12
其实我从来没有抱有过“痛恨某个城市的人”的想法,或者迎合过别人“上海人很讨厌”的论调。在我心中,其实一直都觉得人很善良。
可是当我向朋友转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丝毫没有犹豫地当着我几个上海朋友的面说出“我恨上海人”这句话。我不想掩饰我口气里因为“恨屋及乌”而产生的对他们的羞辱情绪。我那几个上海朋友也在我面前表情很尴尬。大家都不再做声。
我心中是报复后产生的满足情绪。像是一只被疯狂灌着氢气的气球,无限膨胀。
那一瞬间的安静,就像是吵闹的电视机突然被拔掉了插头。
耳朵里因为太安静而响起嗡嗡的回声。
13
慢慢的,慢慢的,消失了光线,以及激烈的情绪。
我是怎么了。
……
>>>END
回到故乡
文/BENJAMIN
2005年 X月X日
……
出租车上接了个电话,居然是爸爸:“彬,回家看看吧。”
姥姥去世了!
放下电话发现价表上已经蹦到十几块,车子却不知道开到了哪个穷乡僻壤。勒令司机掉头往回开。狂奔了数公里才看到要去的酒店。这当口儿价表已经蹦到二十多块。没错这司机借口找不着地方跟我兜圈。估计昨夜熬通宵赶稿子,早上出来也没来得及换件提气的行头,萎靡不振看起来比较弱势,被司机当成凯子了。
扔了十元钻出车门,他在身后嚷道:“呦!怎么才给十块呀!您看看价表都多少了?!”
“没钱!x你奶奶看你妈了个x!”我骂道。当时还自以为是冷静的,现在想想,其实已经进入久违多年的嗜杀前的朦胧状态,开始了随时发作的狂暴。
司机其实是个软蛋,眼色慌张地踩油门走了。
看到社里的时老师、刘姐和常老师,都是从沈阳坐火车来的看起来神色疲倦,尤其是常老师,眼圈都是黑的,和几个月前商量《 地下室 》情节时候精神饱满的那个常老师比起来简直不是一个人。大家却都说我瘦了。大概是熬夜的副作用吧。
问了时老师,《 地下室 》还没有印出来 。唉,不能在葬礼上烧给姥姥了。
姥姥怎么会去世呢?一向那么硬朗的姥姥……
姥姥把我从小带大,瘦小坚强的东北女性。那时候爸爸是边防军,边境线有战争谣言时我就被送到相对较安全的姥姥家抚养。我的玩具是姥姥的打火机,卷烟纸和烟丝。现在这个恶心的ben,也曾经用幼小的双手,为姥姥卷上一支纸烟卷,笑着点燃。
这个卑鄙的ben,也曾在几天前想到:姥姥年纪已经不小,如果不加把劲的话,无法孝敬姥姥了。
也曾想到:找时间回家看看姥姥吧,万一……
小人物的心机,全都失了算……
……
2005年 X月X日
下了火车天色大亮,故乡的天和云实在是好看。我的舅舅和阿姨们,我的表兄弟们大家腰扎白布全体迎接在楼门外面。我们兄弟几个一下车就被包围起来,被扎上白腰带,衣服袖子别上黑纱披上了重孝。
殡仪馆,最后一眼,烟尘,泪水。
姥姥你说,有没有名,又能怎么样?虚荣和可笑,拖不住我们奔向死亡;姥姥,很快,很快我就把你追随。
在骨灰室,发现二姨的灵位就在姥姥隔壁的架子上,南方人也许不了解,二姨就是我妈妈的妹妹,姥姥的第二个女儿。
大家把老人家的骨灰盒安置在那三十厘米宽高的小小的格子里,哭着布置小小的金元宝、塑料水果,满上一杯白酒。我走过去隔壁看着二姨的牌位。她的儿子,我的表弟,就在我身边不做声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对我说:“大姨的灵位就在隔壁房间,你也过去看看她吧。”
“嗯……”我应了一声。
表弟所说的大姨,指的就是上一辈的大姐,就是我的妈妈。离开家的第一年,妈妈去世了;第三年,二姨去世了;今年,姥姥去世了。离家时目送的笑容,是我们最后的回忆。我在大城市胡闹,没有预防家中物是人非。下一个,还会是谁?
大家纷纷地走了,让我麻木,不再感到悲哀,大家的话语仍然留在我的耳边,让我不能明白什么才是彻底的死亡。
最初的痛彻心扉,恨不能和她们一同离开,今天的没有感情,不再隔离了生死之间。生命太短,没有足够的时间为逝去的亲人悲哀,不够时间去为每一个胜利狂欢,不够时间真诚地恋爱,不够时间痛快地报复,不够时间赚钱不够时间去海岸嘶喊。
昨天晚上在抽屉里找到小时候用的日记本,字迹还是像今天一样的难看。于是打开来,一笔一画地写道:
“姥姥去世了,她走得应该很从容,很完美。唯一的遗憾应该是没有见到我们几个在外地的孙子。回到家了,在家里决定办完几件事:1.办护照。2.给爸爸买手机,电瓶车,新西装。3.每天的漫画工作还是要完成,不然很痛苦。
合上日记撒手睡了几天以来第一个好觉。没有梦到姥姥,就好像妈妈死的那年没有梦到妈妈一样。据说,这是死去的亲人怕我们休息不好,诚心不来打搅我们。
今天上午我们兄弟喝高了,和弟弟踉踉跄跄跑到多年以前我们家居住的地方。我家那栋黄色的楼已经如此破烂苍凉,触目惊心。然而走到楼后,一切仍然是熟悉的,一切都还在……看到那片空地,我恍然看见仍然年幼的弟弟从远处哭着跑来说哥哥有人欺负我……
我说弟弟你看,楼上那蓝色白条的窗户就是咱们家,现在我们已经不在那儿住了,窗户里面晾着别人的衣服。有衬衫,有内裤和衬裤。可是楼下的人家怎么都封起来了呢?
弟弟说:那是杨勇家。可能也搬走了吧。
我说:这边的,是张伟家,听说他妈妈已经自杀了。
弟弟说:下面的是李峰家,特别懦弱的那个……
楼门框上有着陈旧的刻痕,弟弟轻轻触摸着刻痕说:“这是我小时候刻下的……”
我沿着楼梯走上去,好熟悉好熟悉,这么熟悉的栏杆,这么熟悉的台阶。热泪滚滚冒出来,很快我就不行了,停下来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封死的垃圾道处擦眼泪,满脸是大颗大颗的泪。
曾经的人们都死得差不多了,为什么风景还是不变?
我很爱面子,生怕弟弟看出我哭过,于是擦了又擦。下得楼来,不知道弟弟有没有看出哥哥眼睛的红。
弟弟揪着一根草叶,看着别处说:“哥,那个人我认识,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可是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那是一个愣头青般的汉子,黝黑,愚昧,强壮,搬了一架铝合金梯子在修电线,眼睛几次扫过我们,没有任何波动。
随便走在路上,弟弟突然拉着路边一个老头儿的手说:“你还记得我么?我是李东辉的儿子啊。”我这才发现他原来是妈妈的同学,现在已经如此苍老。
我们俩沿着河岸一路走回家。当年身强力壮的父辈们,现在已经佝偻了身躯,磨难了表情。他们看到我们,几乎全都不能认识,然后喜出望外,想起我们去世了的母亲。
弟弟对我说:“哥,这次回来,如果看到突然变得沧桑了的长辈,赶紧和他多说两句话吧,也许下次我们回来,就见不到他们了。”
“嗯……”我应道,弟弟说得对。
晚饭的时候爸爸历数我小时候干的种种蠢事,种种坏事。我低头不应他,叮叮当当地吃完饭,生气地躺在床上。
爸爸说那部看了十几年的老电视是多花了几百块钱买来的,那时候电视机很少,买电视要凭“电视票”,我家是普通职工所以没有买电视的权利,只好托人找关系多花了很多钱搞来一台电视。这一切的损失,全因为小时候我的不懂事。
小时候的我哭着闹着要看《上海滩》和《霍元甲》,到了播电视剧的时间我一边哭一边躲在厕所里听着邻居家电视里传来的对白声。
于是爸爸和妈妈商量,做出在当年看来几乎是灭顶之灾的购买电视机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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