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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写那篇文章,其实就是讲那些孩子们,他们把烧螃蟹作为一种游乐,就是好玩。我当时想是说,这些年轻的孩子,如果对于一只小小的螃蟹,没有认识到说这是一个生命。而你对于生命要尊敬,是文明的一个基础的话,那我们很难去跟孩子谈其他的文化的事情。但是我想您现在说的意有所指,指的是其他的事情,是另外一个题目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当然是很了不起的,他敢去做这事。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用处,因为以后的历史事实上是证明了,我们每一次都要重新再吃一次。
问:龙先生您好,听说您在台北从政三年,文化局长,而且干得非常不错。然后现在又不干了。我不知道您这有两种感受,希望您讲一讲。
龙应台:好,我在台北市政府三年三个月三天,佛教的大闭关刚好是三年三个月三天,很凑巧。怎么讲那个非常复杂了,就是说从政,事实上是一种理念的实践。我在1999年底的时候,会接受这个挑战,事实上是在测验自己说,龙应台你这么指点江山,自以为了不起,有很多抽象的理想,但是你到底经不经得起实际的考验?当你把自己投到机器里头去的时候,你敢吗?而且你会不会变形?会不会走样?会不会是你以前所写的东西,你进去之后要全部烧掉?因为全都说错了。是带着那么多的疑问进去的。那么进去发现确实很困难,非常非常困难。可是,到最后,真的是做完了一任。虽然最有名的是李敖说,龙应台绝对做不了三个月。但真正做完了,做完了之后,竟然还得到一般普遍的好评,它就对我证实了几件事情。就是说以前《论语》里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是这么说吧,那么我能够全身而退,而且做出一些事情来了,而且竟然还得到好评。它证明的不是我这个人,多么了不起。证明的是说,台北这一个地方的文化的成熟的阶段,跟它的市民的平均素质,已经到了一个程度,可以接受一个强烈的批判者来进入体制,来工作。而且,竟然还容许这样一个批判性非常强的知识分子,来冲撞它原有的体制,而且还接受它。
所以这三年做成了之后,所证明的不是这一个个人多么有能力,而是证明了这个社会它已经发展到了这一个阶段,那真是让人非常快乐的一件事情。那决定退下来,是因为每天在处理这种事务,是巨大巨大的压力。这一天的工作十六个小时,每个小时都是非常紧张的状态,我后来渐渐觉得,我进去其实就是为了要铺那个铁轨。那么铁轨铺好了之后,第二个阶段是做别的事情。那个方向即定了,我觉得可以由别人来做。而我自己对于写作者的那个巨大空间的渴望,超过了我对于台北这个城市的责任感。所以照道理说,如果要让事情做得更好,而且那个制度可以长治久安的话,我应该继续跟着马英九再做四年,把那个基础打得更稳。到后来,很遗憾的是,我决定不这么做,是为了要得回那个距离,得回自我的那个比较大一点的空间,让我重新可以思考。因为在那个环境里没有办法思考,每天在做。那再做四年,剥夺那个思考的沉思的空间,对我也损失太大,还是比较自私的所以退下来。
问:今天听这场讲座,我最大一个感受就是刚才傅光明先生说那段话,就是今天看到的龙应台,和原来我想像当中的龙应台完全是两个人。原来看了你的文章在我印象中,经常是一个怒气冲冲,看问题比较偏激,比较激烈的人。我想问的一个问题就是说你写那个《野火集》到现在差不多也过去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今天的龙应台和二十年前的龙应台,对人生,对社会,特别你这思想方法,看事物的方法,你觉着主要有什么变化?另外,你今天怎么看《野火集》那个时候的龙应台?谢谢。
龙应台:其实你不要误会,我如果二十年前,当她在写《野火集》的时候,看到她,她一定是头上都是刺的那种人。我在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人。我是个很好的母亲,朋友们都觉得我带孩子的耐心是很惊人的。我是个很温柔的人,写《野火集》的时候也一直是这样。只不过是你写文章是写文章,你做人是做人嘛。我对长辈很尊敬、很爱护,我对于小辈很维护他们,我很喜欢我的朋友,我很喜欢游山玩水。人是有很多面的,但是在你写作的时候就事论事。那么一个文字的风格,每个人都有他的理性特别强的一面,或者感性非常强的一面,我必须承认说我是我在写作的时候,人就是那个理性的头脑在那儿写作,我那个感性的那个部分就不见了。
可是作为人的时候,人当然是复杂的东西。你如果读《野火集》的同时,去读《孩子,你慢慢来》我写小孩那本书,你就会知道人是有多面的。至于说《野火集》它在18年前,面对台湾那个时候的社会的状态,其实我必须说我那个时候是非常非常天真。可是那个天真到20年后还是一样,到今天其实还是一样的天真。所以有时候,你看我在20年之后,写这样的文章,那个天真是无可救药的在那个地方。因为你如果没有那个天真的话,你根本不要写作了。你之所以会去继续写作,是因为你还认为文字可以达到什么影响,你还是认为这个世界可以变好,你还是认为说,你还是看这个世界的光明面,才会去写作。哪一天你不写作的时候,就表示你是根本就放弃了。那这种不放弃我觉得是一种天真。只是说就台湾而言,它的社会在这18年,或者20年之中它的转变,有巨大的质变,品质的质,质变。所以它现在,所以《野火集》那种直接的批判,热烈的批判,而且完全不绕弯子讲话的批判。在当时是因为,在那个之前是没有的,就是从它开始的,但是有了它之后呢,社会批评变成台湾的一个寄存现象。就是很多很多这样的批评,而且每天都有。所以它这个社会的发展,是它今天其实不再需要《野火集》这样性质的文章,反而需要的是那种净水流深、抽丝剥茧地看到问题核心的东西、深刻的东西、而不是这种短打似的东西。
但是对于大陆的发展当然是不一样的,大陆社会的发展,所以同样的文章对于大陆,在它不同的阶段发生的影响跟对台湾是不同的。那么也因此我最近在网上流传的一篇文章,在大陆的网上也流传,两篇文章,一篇叫做《五十年来家国——台湾文化的精神分裂症》还有后来的一篇是《面对大海的时候》,这两篇文章很有趣的是在台湾引起巨大的三十年来,没有见到的大辩论,文化辩论。那同样的文章在大陆的网上也有很大的辩论,那好玩的是,同样的文章在台湾的解读跟在大陆的解读是南辕北辙,完全不同的解读。《野火集》也是,同样一个文本,因为读者所处的环境不同,它的解读跟它所发挥的作用就完全不一样。你譬如说,我最近在《南方周末》的《紫藤萝跟辛巴克》的那篇文章,在大陆发出之后,我得到了非常非常巨大的回应,那也是我始料所未及。因为那篇文章谈的就是自己的传统跟国际化、现代化之间的问题。那么大陆读者的巨大反应才使我知道,说原来大陆人对于现在在他身边所发生的这种巨大的改变,其实是他心里的痛或者说一种灵魂的流离。是在那儿发生中,而且是一个人的痛处,在我写之前我是不知道的。这点倒是证明说,那样一篇文章,两边的反应都很强烈而且都一样,也就是说在某个方面,这两岸人民在碰到灵魂的接轨,寻找那个衔接的地方这个问题跟困惑倒是一致的,好。这讲远了。
问:今天我才第一次见到您的庐山真面目,说实话,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其实比刚才的观众还夸张,我以为您是龙先生的妻子。不好意思,真是对不起。
龙应台(笑):你是哪儿来的呀?
问(笑):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来自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的大学生。刚才很抱歉,龙应台(笑):您今天才知道我是女的?
问(笑):是。刚才其实说笑,我是看过您的散文,我是比较仰慕的。其实我觉得提的问题比较小,根据我自身,我现在学的专业,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在二外,这是一个外语学院,我们是对外汉语专业,可以说在别人眼里我们可能有比较大的优势,因为是一方面我们的母语,要像中文系那样比较精深的研究,去学习。另外一方面我们要花四年的时间,跟纯粹的英语系一样,要去学英语。但是在我看来,很多在我身边的同学,仅仅是把英语就是说当作一种谋生的手段,或者说在大学期间他没有目标,他仅仅为了过四级,六级,专四专八,那我们的出路在哪里?根据您刚才的讲演,就是说作为有志于继承我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一分子,并且希望在国际浪潮中,国际这种接轨的浪潮中能有所作为的大学生的话,如果我希望您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一句勉励,或者希望的话语,您愿意为我写些什么?谢谢您。
龙应台:学英语我当然刚才是说,你跟我们的汉语而相较的话,要把英语学好的意义是在于它是一个工具。你要把这个工具,如何要掌握这个工具要学好,相对于汉语而言,汉语是我们灵魂的语言,英语是我们的工具的语言。但是你把这个拿掉,去谈英语的话,说它是工具,事实上,任何一个语言都并不只是去学它的文法,或者是你讲的腔调正确而已。你学那个语言,一定是语言后面,牵涉它所有的价值观在里头,没有一个工具它只是工具而已。你譬如说你学英语,你势必要学到说,How are you ?I'm fine ,或者是说,Thank you for calling,这么简单的谢谢你打电话,你要知道说我们中国人打电话,喂,董秀玉,讲完了,明天中午见面,好,可以,我准时到,再见。你就一定要学到说,那你英语的对话是说:Oh, thank you for calling,但是英语他一定会说很多的话,他会说,It's so nice you call.太好了,你打电话。然后他又会说,I want to call you for long time.,我本来就想要打电话给你,然后他又会说,今天你打电话来实在是太好了,It's so wonderful you call,他会说很多很多这样的话。你要学到的不是这个语言的结构,而是学到说美国人或是英国人,他在他的人际关系,即使是一通电话,他有非常多礼貌的表示,他有非常多试图去取悦对方的这种文化在内。你如果说学到democracy,民主这个词,它是democracy,但是对不起,这个词的后面又包含着太多太多的东西了,那你不知道它后面的东西,只知道democracy这个字是怎么拼的话,你根本没有学到这个语言。
所以在这个场域而言呢,工具它后面都跟着一个灵魂。工具不是只是工具。那我们的青年你要学会,语言只是把它当机械地学,那你就是太笨了。因为将来你总是要走出去,面对这个社会,面对这个国际,而整个国际是越来越全球化,表示它竞争越来越激烈。在这么竞争激烈的状况之下,你要站在一个衔接点上,你掌握这个语言的知识,知识就是权力这个太清楚了,你要能够掌握这个知识的权力,才可能面对这个世界,所以对于年轻人而言你要我写的一句话我就说,你一定要认清楚知识就是权力,完了。
主持人:刚才那位朋友如果要照您的问题所说,可能今天觉着台上坐着一位女士来介绍龙先生的文学成就和思想。
问:我是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大学生,今年大三。我接触龙先生可以说是从龙先生写的一段话开始的,那段话是这样的:我在生命中等候,不知在等候什么,同时我又在急忙追赶,不知在追赶什么。我已跋涉千里,天涯赶尽,但生命的本质并不曾超越登陆的轨道。这句话对我的感触是很深的,接触这段话应该是一年半以前,这段话在一定意义上改变了我的一年半的生活,由此我转入了沉思。我不知道我在思考什么?因为我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讲,但是我提问的问题就是龙先生那时候的思考,一直到现在为止,这种思考是慢慢地淡化了呢?还是因为有某个理想,因为有某个目标而把以前的考虑变成目标呢?我的问题就是这样的。谢谢。
主持人:我想这位先生如果生活在十五、十六、十七世纪的话,如果今天我们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位有思想和思辨能力的哲学家。
龙应台:您所引入的那一段文字是在1999年那本《百年思索》里头,那是一篇比较内在思索的独白。在一个巨大的宇宙的黑洞里头的独白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读者很少,因为它比较深,比较孤独。你是第二个人提到这篇文章,而且是提到同样的片断。这个给我的信息是说,有时候呢,我觉得比较深刻的读者反而是在大陆,而不是在台湾。事实上您所引入的这篇文章,是我自己认为就散文跟汉语文字的精粹上面,是最好的一篇,但从来没有人提过。大陆的读者因为对于知识的渴求,而且他的生活形态里头也使他成为一个比较细微的读者,用心的细微的读者,所以您引的这一段其实是再度地告诉我说,有时候我觉得在台湾好像没有人看到那些,我自己认为,其实是最精致的汉语的作品。在大陆比较有读者,这是第一个印象您说的。那么第二个您所表达的是对于生命的一种茫然感,那这种茫然感,跟不知方向的这种感觉,迷惑。绝对不是因为我的文章而起,一定是你本来就有迷惑跟茫然,然后被我的文章讲出来了,所以绝对不是因为我的文章而使你茫然。我想说的是,对人生的这种迷茫的感觉,不只是一个大三的学生会有,我今年51岁,我也有,而且常常有。那你要说人生的孤独感那是无时无刻不在的,不管你是如何入世,不管你是如何进入现实,跟现实的关系如何紧密。但是任何一个比较能够做独立思考的人,他一定是有他孤独的时刻,而且那个孤独其实才是生命的本质。所以说,那是没有人可以帮助你,告诉你前面的路怎么走,因为所有的人都要凭自己摸索出来。
主持人:最后,我想套用龙先生讲的一句话。单一整齐的文化世界无疑是非常可怕的。但是如果我们有非常多的人,具有像龙先生这样的头脑和思想呢,一定不是件坏事,最后让我们向今天为我们做了精彩而深刻演讲的龙应台先生表示感谢。(来源:cctv-10《百家讲坛》栏目)
(编辑: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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