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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人-菖蒲.txt

📁 月光是散发着幽香的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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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悄然静立,不愿打扰。 
「如今是什么年头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头也不回地开口,问话夹杂在蝉杂讯里,平淡一如淙淙溪流。 
「治平三年。」「山里头无日无月,待得久了,便再记不得外面究竟是什么世道。」 
他笑笑,起身,面对着他,行动间,身上环佩鸣如流水。 
他也是一笑。 
然后跟在他身后穿过零落萧条庭院。草色延上台阶,从屋中最的缝隙中冒出头来,映上他烟绿身影,幽幽地带了凉意。偌大的前厅空空荡荡。靠近内室的地方,竹帘卷在竹杨上方,榻上横放山张小几,莹白的酒壶置在中间,两只酒杯对称地摆在左右,一个杯子剩了半盏残酒,一个却是空的。窗没关,便是一室皆风。 
无端竟冷清至此! 
——治平三年,物事全非。 
唯有那一人,依然微笑着坐在榻上,淡定地回视…… 
允臻坐到他对面,低头看看前面空荡的酒杯,微笑起来:「是为我准备的吗,无染?」——无染…… 
——治平三年,他叫着他的名字,温润如玉脸上淡淡温柔,声音是醇过陈年传酿的甘冽。 
蓦然伤痛。 
埋头饮尽残酒,他不应,只笑。 
「这里比起当年我在的时候又更冷清了。」允臻似是惋叹,顿了顿:「这几年,你过得可好?」 



「……年初的死后,二王爷谋反事败,仰药自尽了。牵扯其中的还有四位王爷、两位太妃、六位附马、公主以及一批朝臣,这些人和他们的亲属党羽如今皆已伏诛,这天下,总算是安定了。」 
无染依旧不答,拿起酒壶,慢慢把面前的两只杯子斟满了。 
允臻脸上略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一阵沉默后,他开口道:「泰和二十九年冬天,父皇最后一次去泰山封禅,我以太子的身份随行。封禅那天,我在伫列里看到一个人,很像你,离我不过一十丈之遥,只一晃眼,就不见了。我几乎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无染,那是你吧?那天你为什么不动手?你离我那么近,只要一伸手,你就能杀了我,但你为什么走了?你又为什么没有动手?」 
抬起眼,他凝视着他,半晌,轻笑起来:「也许我真的可以杀了你,也许我不能,但,你知道,我离你从来没有近过。」 
「你看到这个杯子吗?每一天,我都把它仔仔细细地洗过一遍,放在这里。我一直在等。等哪一天你会来,再坐在这里和我对饮。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忘了外面是什么年头,什么世道,每个早晨,我在这里醒来,看着这个永远空荡的杯子,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 
缓慢但毫不迟疑地握住男子的手,无染低低说着:「我一直在等你。」 
允臻的手极轻地颤了一下,旋即反握住无染的手——杯子里,浅碧液体微漾,像是年来他烟绿身影都融在其中——「有多久没有这样和你喝酒了?」看看无染面前的杯子,再看看自己面前,允臻微笑着自语,伸手拿起杯子爽快地喝下了。「原来真的是好酒……——莫非果然是用大荒山里八年一开的魂魄花,扶桑树上三十年一结的精卫果,还有那巫山谷底的行云水酿成的吗?」 
略略一顿,允臻像是感叹又像是自语的说着,淡淡笑语下不觉带了沉湎的怀念。 
无染摇摇头,眉宇间噙了一丝奇怪的笑意。 
叹了口气,他含笑答道:「不过是山下野店里打来的竹叶青罢了。什么行云水,什么精卫果什么魂魄花,不过是一个玩笑。殿下莫不是真的信了?」 
允臻一怔,脸色陡地一变。 
幽兰香气从对座隐约地传过来,无染不急不徐,娓娓道来:「殿下说过:譬若优昙,一晌贪欢,然朝来终须忘情——世上有哪一场黄粱梦不是凄凉收场?又有哪一场梦,醒来还能闻见梦中的花?未了,所有的传奇都只不过是一张画皮罢!所以,无染终不是小晏,小晏亦终究作不得山鬼……」 
看着眼前男子,他笑笑:「殿下此来所为何事?是探访故人,还是来告诉我,如今你已不必破釜沉舟,如今你的天下已容不得半分危险?王爷、驸马、臣子、太妃、金枝长叶,能对你不利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一次,就是不是轮到我?」 
允臻脸上神色则常,淡淡问道:「酒里有毒?」 
「我说过,我一直在等你。」 
「你什么时候服下的解药,我竟没有发现?」 
「我没有喝过毒酒,何必服解药?」 
「可是杯子里那半盏残酒?」 
「你又如何知道,我那半杯酒一定是从这壶里倒出来的?」 
眸光闪动,这一刻的无染却是笑靥如花:「我说过——我一直在等你。」他递给他半颗碧绿色的药丸:「这是解药,不过只有半颗,要是没有剩下的半颗解药,明天一早毒性就会发作——这次,你不会再有三天时间赶回京城。」 
允臻默然片刻,伸手接过了,竟也是一笑—— 
「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陪我看一夜昙花。」 
将近薄暮,他的声音清亮如山泉,林中不时划过鸟鸣,是倦鸟归巢…… 
这一夜却是无风。 
溶溶月下,优昙花一朵一朵悄然绽放,先是全无缺口的花蕾,防卫森严如一座城池,然后不知何时就破了一个口,而后渐渐一层一层舒展开来。 
注视着的时候看不到,留心的时候无所获。还以为等到天长地久都不会有半点变化,然而在某个时候,猛一回神——原来已经开得冷艳! 
他看眼身边那人—— 
那人说看花,便真的只是看花。 
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分明若有所思,却终夜不曾吐露一个字。 
静到极致,几仿佛能听到花蕾在虫鸣竹吟中绽破的声音。他望着他。他望着昙花。恍惚中,像是有无数个三年过去了,又像是一切都还停留在那个疑真似欢的夜晚。然而昙花开了,又谢了,三年,或是一夜,都是一般地流逝。 
光阴只若香象渡河,截流而过。 
天色微明时,他的声音划空而来—— 
「你问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其实找自己又何尝知道?寂历空山,都忘甲子。我只是日复一日从这里看向外面的竹林。春天的时候,新绿的竹叶从枝头上长出来,而后看着那新绿渐渐翠了、渐渐老了、渐渐枯了,渐渐落了……于是一眨眼已经到了冬天。但,等到来年春天,便又有新叶发出,新草长出——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细细想来,大约光阴亦不过就是那几片枝头的竹叶罢?绿了、黄了、老了、落了,长了落,落了长……等发现的时候,已是流光偷换芳华暗转……」 
心头微动。 
允臻望向无染。 
无染却下看他,自顾自说着:「你看这庭中的优昙花,开得快、谢得也快,但世事变迁何尝不是迅若飞光?我还记得那些晚上,你与我秉烛夜谈,月下小酌。像这样红尘无事,闲看花开花落,一生中能有几次?」 
一顿,倦倦叹着气—— 
「或者,再得几个这样的夜晚,这辈子也就耗尽了。」 
「——无染……」 
无染微露笑意,转头看向允臻:「独自在这里看花的时候,总想起来你说过的话来,你说花中你独爱优昙,你说优昙又名忘情。可是想了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忘情、忘情,若是到得拂晓便终须遗忘,为什么不肯趁着月色忘情一场?——天亮了。你回去吧。另外那半颗解药,一早我就放在酒里,你可以放心。你若再来——你若再来,不论你来做什么,我总是会在这里等着你。」 
他怔怔看着那一株衰败的优昙花,没有回答。庭中芳草离离,无染坐在他身侧,身上有幽兰香味流水响动。 
淡淡橙色划破最后一片夜空。 
「允臻——」 
沉默中,无染唤着,清如山涧嗓音打破寂静。 
闻声回头。 
他看着他,浅浅微笑,淡淡开口:「我与你空空而来,平平而过,可否了了而去?」 
心上遽痛。 
再无回答的余裕,眼泪汹涌上眼眶,允臻猛的回身,紧紧拥住那烟绿身影—— 
   ※     ※     ※ 
末了每个人都会遇到另一个人。 
他想。 
月光是散发着幽香的苍老,那淡淡金色的光线,是淡淡金色的河流,带着冰凉的抚触从他肩头婉蜒着流过。 
窗棂外是青翠竹海,在月光的冲刷里,沙沙响着,是宁静的海啸。 
如今,终于轮到他避世于此,等待每个夏夜他的前来。 
「你知道,为了这场相遇,我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筹谋计划去精心编制,于是终于可以在那样的夜晚以那样的姿态来与你相遇。你说,那天晚上,你就进入了我的生命,然而,又焉知不是我走进了你的岁月呢?就在你看着我的同时,我的影子不也一样倒映在你的瞳眸里吗?」 
他微笑着喃喃低语,就像是那正行在路上的男子可以借由山风听到他的话。想着,不知道允臻此刻是正在林间穿行,还是已将到门外? 
竹林外,有歌声远远地传了来,想必是哪个忘归的樵子,却不管夜深呢,放开了嗓子只管唱,那嘶哑苍凉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涟漪股地回荡着…… 

——今古情伤, 
闻谁个真心到底? 
但果有精诚不散, 
终成连理。 
万里何愁南共北, 
两心哪论生和死。 
笑人间儿女怅缘悭, 
——无情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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