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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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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是散发着幽香的苍老,每日写在东升西移的轨迹里。那淡淡金色的光线,是淡淡金色的河流,带着冰凉的抚触从他肩头上一寸寸蜿蜒而过,流向了岁月的无尽远处,那幽暗的未来。闭着眼倚立窗前。
窗棂外是青翠竹海,在月光的冲刷里,沙沙响着,是宁静的海啸。
末了每个人都会遇到另一个人。许是闻琴解佩神仙侣,许是罗衣挽断难留住。但,总会有那唯一的一个人,是唯一的邂逅、唯一的眷恋、唯一的痴缠、唯一的厮守、唯一的寂寞,是一生中唯一的不可忘和唯一的求不得……
而他。他遇到他。
「你说,耶天晚上,你就进入了我的生命,然而,又焉知不是我走进了你的岁月呢?就在你看着我的同时,我的影子不也一样倒映在你的瞳眸里吗?」
多年以后,回想起当日情景,那个过去了的夏夜便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悠远的山林、野草蔓生的宅院。午夜的山风掠过发际,站在那庭中的自己年轻而韶秀。腰间玉佩鸣如流水、襟袖间席卷浅浅花香,而身上衣衫是夏日山景染就,淡淡烟绿……
那一弹指顷,那一抬眼间,他就这么出现在他眼中……
※ ※ ※
泰和廿三年。
风过竹面,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动,萧萧森森。其间或混有山涧淙淙的水声,不知远近。
他停下脚步,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想起了老家春日里打窗的夜雨,也是这般力度,随意自在的,又不至扰了清梦。
不知何处传来的馥郁花香顺风而来,在这夏夜里带了种幽然而清冷的诱惑。
他不觉回头,像是想要去寻那花香的出处,但眼前除了几点扑闪着的萤火便是一片漆黑。于是只好继续在山石和小涧间摸索着前进。
竹林不知方圆几许,许久走不到尽头。
忽而竹节掩映间露出一截微光来,他一诧,跟着便是一喜,循着那光上前,果然是一处人家。前后三、四进,不大,布局却是十分的雅致,门口一盏灯笼在夜风里轻轻地晃着,发着昏黄的光,便是刚才所见的那道微光了。
他上前叩门。
微有些锈迹的兽头门环发出『啪啪』的清脆声音,在这夜里,竟是分外的响亮。
——不由得心里一跳。
便见那两扇已褪了鲜艳的朱红大门在眼前缓缓地开了。
出来应门的是个长了一双狐狸一样眼睛的小童,十三、四岁年纪,脸蛋倒长得乖巧,还没说话,先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来:「这位客人,有事吗?」
已近三更,但那小童一身的穿戴竟是整整齐齐——他微怔,那小童看他脸色,狐狸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笑笑地道:「我家公子说,听到外面树叶被人踩得沙沙作响,准是有客人来了,让我先穿好衣服,出来看看是什么人。客人可是要求见我家公子?又或是有什么旁的事吗?」
他带起一抹微笑,解释道:「是这样,在下路经此地,没想到迷了路,这深山野岭的,又有野兽出没,实在不太安全。本想找地方借宿的,但找遍了附近再没见到别的人家,所以想请问主人,能不能在此打扰一晚?」
说完了,困惑似的一笑。
那小童笑道:「原来如此,可巧——我家公子还没歇下呢!我这就去回公子话,请客人在此梢等……」顺手把门合上进去了。
心下梢定。
便听那小童一路大呼小叫地喊道:「公子,公子,门口来了位绿色的客人……」
绿色的客人?
他不禁哑然。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烟绿色衣衫,便又微微地笑了——绿色的客人——倒还真是贴切又恰如其分的称呼。
昏黄蹬火铺路,他在门外徘徊着等候。
竹林里,风声、虫声、水声,各自寂寞地响。
抬眼看看,时而有飘落的竹叶悠悠的、悠悠的、悄然坠地。
好在不久那长着狐狸一样眼睛的小童就出来回话:「我家公子说,客人在门口踱来踱去的,怕是等得着急了,这就请客人进去吧!」
他跟着进门。
错身时,小童轻轻『咦』了一声:「客人身上的味道真是好闻!」想了想,拾脸一笑:「对了,公子说过,这叫其臭如兰……」他笑笑,不语。细碎脚步中,依稀听得远处叮叮咚咚的山涧,而行动间,身上环佩鸣如流水,宛如泉水流在白石上的清脆,却是这夏夜里的另一道暗流了。穿过芳草萎萎的院子,便是前厅。
屋子大而空旷,一室图书,半局残局。靠墙一张小几,几上,翠瓶里斜斜插了枝红花,淡淡花香顺着风袭向研席。窗没关,案上,唐人碑帖被卷得微微作响。兽头炉点着蘅芜香,一缕白烟像拉长了的蛛丝,细细地缭绕;又似女子的腰肢,随风迎送,不住款摆。中间垂了一副竹帘,隔开内室,隐约可见后面软榻。
便是一室皆风,竹香暗溢。
「公子,客人来了——」
小童嘻嘻唤着。
「知道了。」
帘后传来沉稳回答,醇如美酒。跟着竹帘发出轻微响动,主人微笑着从帘后转出来——
那小童口中的公子是个廿二三上下的青年,身材修长而秀颀,穿一件月白水纹的长衣,形容俊秀,目光澄澈见底,眼、眉都明晰得如画成的一般,那温润如玉神情,就像是跃动的春风都藏在了他微微拂动的襟袖之间。
真真如珠如玉!
却没想是这般精彩人物——
他微笑起来,上前见礼:「夜来迷失道路,不得已,冒昧上门叨扰,幸得公子好心收留,真是感念不尽!」想了想,又笑着补上一句:「不好给公子添麻烦,公子请先休息吧,我在这里坐坐便好,等天一亮我自己就会下山去的……」
「客人累了吗?」
青年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他一愣。
那青年已自顾自接下去道:「要是不累,能不能陪我喝盅酒?」
细细的银色水练慢慢注满酒杯,青年一面微笑着,缓缓地道:「这山居岁月,说起来有趣,其实却是冷清得磨人呢!我这里又偏僻,一向少有人来,身边就这么一个小童,偏生年纪又小,还不大懂事,这么一来,平日里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可巧今日有客人来了,倒是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个说话的人,因此也不管客人是不是疲了,就拉着说话,竟是顾不得唐突了。」
他浅笑答道:「公子又何必客气?这时候横竖也是睡不着的,要是一个人待着,又该是无聊了!说起来,还要谢谢公子肯陪我这过路人熬这一夜呢!倒是公子,不困吗?」
俊秀青年浅浅啜了口酒,把那杯子在两手问转动着,微笑像在脸上生了根:「我习惯了。」
「哦?」
「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我都是整夜不睡的。」
「那又是为什么?」
他好奇起来。
那俊秀青年一顿,含笑回答:「我在等山鬼。」
他微怔,然后不置可否地一笑。
青年靠在案上,也呵呵笑着,转向那小童道:「小四,你看,公子被客人取笑了呢!」
小童眯着狐狸也似的眼睛,清脆地笑出声来:「想是客人不信公子的话吧……」
那青年陡地收了笑,一脸严肃地看向他。他心里一动,屋子里,名叫小四的小童的笑声在身后吃吃地响着。于是便莫名紧张起来,他的眼睛紧紧盯在那张脸上,却还是努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浅笑。
「客人不相信我的话?」他却没发现他的忐忑,正色问着。
「……公子当真相信有什么山鬼?」他松了口气,侧着头反问。
俊秀青年淡淡笑了,没有回答,却举杯饮了口酒,好半天悠然开口:「这样的季节……是山鬼出没的季节呢……」
「夏天的晚上,总能听见奇怪的兽鸣,像是虎啸又像是狼嚎,其中又有『呕呕呀呀』的,模模糊糊的像是人声,那就是山鬼了。山鬼说起话来含混不清,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似的,可声音却又低沉得很,好玩得紧。」
他好奇地移近了身子:「那么,真有山鬼吗?」
「是啊,」青年微笑着点头:「就像是海中有鲛、泽中有犀,大漠上,有红衣红裙的飞天夜叉。山里面有山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所谓山鬼,也不过就是隐藏在山林间的精物罢了,它们既是山的一部分,又是山的精灵和守护者——对了,客人你的迷路,说不定就是它们的恶作剧呢!平时,这些山鬼或寄居于土石,或依凭于林木,或幻化为飞鸟走兽,总是难得一见,唯有在夏夜里,它们才显出原形,出来活动。
「所以,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屋子周围就都是它们的脚印,有时候夜里,还能听到外面林子里,沙沙的,有什么东西踩着树叶渐渐地走近了……」
「那,公子可曾见过山鬼?」
「只怕说了客人不肯相信,我幽居在此,亦时常会有山鬼上门打扰呢!一来二去的,渐渐都熟悉了,它们也就爱来我这里借些物事,山鬼总是夜半才上门,我怕它们来时人都睡了没人应门,因此每年到了此时,都正夜不睡的在这厅内等候——客人来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吧——门外那灯笼,便是专为它们点的。」
他回想了一下,这不见人烟的竹林深处,那一盏深夜的白灯笼,听主人这么一说,似乎当真便只该有这一个用处似的。但却还是将信将疑。
青年看他神色,笑了笑,回头叫着小四:「去,把东西拿过来!」
小四应菩声,进了内室,过不片时就用一只锦盒捧了几个小碗出来出来搁在案上。一共五只,其中四只一般的都是通透澄澈的翠绿,表层有着细致繁复的花纹,只有中间那一只不知为何,却是有些单薄的白。那青年伸手把中间那一个拈起了,递到他手上。那碗轻飘飘的,竟是全无重量。
「是个纸碗?」
他有些惊讶。
青年点点头,娓娓说道:「这原是一套上等的翠绿釉暗花薄胎龙纹碗,乃是前朝永寿公主的旧物,相传这套瓷碗工匠原本烧制了九只,但在窑里破了一只,因此成品;共是八只,皆是精致绝伦、巧夺天工,每一只都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当年,这套翠绿釉暗花薄胎龙纹碗烧制成功之时,正适逢永寿公主下嫁到镇北将军府,皇后便把这套碗赐给爱女,做了陪嫁之物。据说大婚当夜,公主看到自己的驸马还只是个九岁顽童,惊怒之下,失手打碎了一只。之后十年,镇北将军作乱被平,驸马死于乱军之中,永寿公主自刎,这套瓷碗也就随着将军府里其它宝物一起充入了大内。」「再过得十余年,天下大乱,流寇四起,终于不可收拾。百年间,刀光剑影兵马倥偬,花花江山几易其主,宫里秘藏的种种宝物亦渐渐零落流散,便是『清江悠悠王气沉,六朝遗事何处寻』——这期间,竟又有多少成王败寇、多少红颜含恨、多少人间憾事引只是不得而知了……」
说罢悠悠一叹。
他不禁微笑,从容回应:「我人听说起,京城的泥水匠给人造房子,一生中只见过主人颓败、搬离房舍的,却从未曾见过房屋先于主人家垮掉。可知尘世变迁迅若飞光,青苔碧瓦堆,曾是金陵玉殿;水榭歌台,终究风流冰消。可叹那些个公子红妆玉叶金枝,又哪敌得过这般沧海桑田呢……——人犹如此,更何况不过是些死物?」
那青年微笑颔首,指向前面的锦盒:「待得这套瓷碗辗转流传到我手中时,已只剩了五只,现下,又有一只变成了纸碗,因此便只余下四只了。」
他不免讶异:「那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了纸碗?」
「这遗失了的一只,便是借给山鬼了——每年这时候,山鬼出没,不知道是不是也到了呼朋唤友、举杯畅饮的时候,于是它们会到人家家里借碗。这样的事情,每户住在山里的人家,每个夏天都总会碰到那么一两次。山鬼来的时候,会先叩门,等人去开门的时候,却又躲到一旁不肯现身,一连好几次,主人家就知道这是山鬼来借碗了。于是便会把碗筷一起放在门外,关了门进去,山鬼自己就会把碗筷取走了……」
青年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笑出声来。
他等了等,不见主人说话,只好问道:「公自笑什么?」
但那俊秀青年只是含笑远远望着庭中离离芳草,许久没有回答。这时候,那双明亮如月色的眼睛就带了点冷冷的味道,连说出来的话都是厌厌的,像在嘲笑着什么——
「其实啊,有时候想想,这些山鬼傻傻的,倒比人还可爱些!」
他闻言一怔,继而略低了头,眼波流转在眼帘之后。
青年收回目光,又再端起笑容,也端起莹白的壶,给杯里添满酒。
「这些山鬼最讲信用,比人还强。借的东西就是借的,不出几日,一定归还,就是毁损了没办法原物归还,也一定上别处弄了更好的来还给主人。我这里山鬼们已经是来得熟了,更是常来借碗。有一年夏天,夜已深了,我正在庭中听蝉,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我算着日子,知道是山鬼来借碗,便让小四拿了一套普通的白瓷碗出去,过了没一会,敲门声又响起来,小四去看了,那套白瓷没有被拿走,但敲门声却还是不停地响,我料想它是不要这白瓷的,换了套汝窑大青碗亲自拿出去了。它却还是不要。汝窑天青碗、月白莲瓣碗、墨绿菊口碗、青花缠枝碗……到换了这套翠绿釉的暗花薄眙龙纹碗,它这才拿了,但,却单单只拿了中间那一个。
「我心下好奇,便问它为什么——大概是时常来往惯了,它们与我便不怕生——那只山鬼口吐人言,回答我说,它跟山下某户人家借了几个碗,弄坏了一个,没办法归还,只好来找我借一个碗先还给那家人。因为是要赔偿人家的,所以须得要最好的。」
「那之后呢?」
他问。
「之后?」青年冷冷哼了一声。
「隔天,那只山鬼又来了。这次,刚入夜,便听它在外而敲门,说是来还碗的,还要亲自跟我道谢。它看起来像是很兴奋,在门外不住地跳来跳去,见了我,就把这个纸碗给我,说是那户家看了它拿去归还的碗很是高兴,不但没怪它弄坏了一个,还把剩下的几个碗送给了它,于是它便拿来了还给我,还几次三番地跟我道谢。」一只飞鸟直投进院中,慢条斯理的,在堂前庭中踱着步,不时低头啄食着草丛里的虫子。
青年微微叹了口气:「它那高兴的样子,常浮现在我眼前——它却不知道,自己是被那
『好心』的主人家给骗了——山里的人家,惯常会做了纸碗纸筷来借给山鬼,它们拿回去,一放到火上就烧光了,这些山鬼不知道上了当,还会巴巴地去别的地方找了好的来还给主人家!」一顿,笑着迎上他的目光:「你说,它们是不是傻傻的可爱?不像人——人不但骗人,连鬼都要骗,却是连异类都不如了……客人觉得是也不是?」
他抚掌一笑:「公子这话说得不错!骗人骗鬼都罢了,世上这些人,末了连自己都骗呢!」
那青年却是目光闪烁,似有触动:「是啊,连自己都骗——又还有谁不骗的?」
他一时竟找不到话来答他。
便只是微笑着与他对视。
庭中那鸟儿忽地一啼,两人一起看过去,便看那鸟展翅飞起,转眼就消失在了院墙那侧。天空已是微微地泛白了,而角落里,那长着狐狸眼睛的小童也不知何时已靠着墙边酣然睡着了。恍若大梦初醒,他猛地起身,有些怅惘:「天亮了,我要回去了。」
青年也惊觉似地站起,短暂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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