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378_0_26.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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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在那些暑天里，你度过了一个个不眠的夜，编了那么多的草帽。麦秸杆一次次划破了你的手指，你也从不在意。编好的草帽，你在大热的中午，挑着担子，走街穿巷，到处叫卖。卖草帽赚的钱，你及时地送给我。</p>
<p> 在那些数不清的白日里，你为了我的父母，为了我的亲妹妹，操心，劳神，你三天两头地往我的家里跑。我上师专的那段时间，你几乎成了我家里的人，什么活都帮着干。</p>
<p> 在我师专毕业最失落的日子里，你虽然瞧不起我，却还那样舍身处地为我着想。为了我，在你自己非常痛苦的时候还来安慰我，安慰你心目中的那个男子汉。</p>
<p>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个强者的人又给了你什么？又舍身处地为你想过多少？我这个自认为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的人，在你遇到磨难的时候，却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是真的傻啊，我这无用的只知道考研的书呆子啊。</p>
<p> 下了火车，我又处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幻想中。</p>
<p> 我幻想着我的春草得了精神病的说法是一种胡说八道的传闻。</p>
<p> 我的眼睛望着车站的行人：</p>
<p> 行人中，有一个女的紧紧的抱着一个男子的腰。那一天，也是在这个地方，春草也是这样搂着那个男人的腰。这个人会不会是春草啊。不是。真的不是。这个女的个子高多了，这个男的个子矮多了。</p>
<p> 前方不是又过来一个女的吗？她长的也像春草，她会不会在向我走来啊。她果然走了过来。她那样欢天喜地笑着向我走过来。我的眼睛闭上了。我想，等我再一次睁开眼睛，她会温柔地向我笑，和我说话。她会问我为什么这么远到北京来找她。可是，等我睁开眼睛，那个人早已从身边走过去了。这里根本没有春草，这里根本没有春草的影子。</p>
<p> 走进精神病院，这一切的幻想都被无情的事实击碎了。站在我面前的果然是一个呆傻的春草。她瞪着一双痴呆呆的眼睛望着我。</p>
<p> “春草，我来看你了。我是文杰。”我说。</p>
<p> “文杰……”春草叫了我一声，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然后，她张大那双失神的眼睛说，“你不是文杰，你……告诉我，我的文杰呢？文杰呢？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嘿嘿嘿，嘿嘿嘿……”她又疯疯傻傻地笑着跑了。</p>
<p> 望着春草跑去的身影，我的头嗡地炸开了。“春草，我的春草！春草，我的亲人！”我喊了一声追过去。</p>
<p> 春草停下了。</p>
<p> 我走到她的面前，再叫一声“春草，我的春草！春草，我的亲人！”我泪流满面地叫着，跪在她的脚下。</p>
<p> 然后，我就那样跪着，在身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苹果，为她轻轻地削着。我用小刀一圈圈地剥着苹果的皮。削好的苹果，轻轻地放到她的嘴里。</p>
<p> 春草好像恢复了一点理智，她香甜地吃着，弯下腰来，拉我的手，吻我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她又嘿嘿地傻笑着跑到一个墙角上去了。</p>
<p> 我走过去，说：“春草，不要难过。请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我在，就会有你的好日子过。总有那么一天，我会为你创造幸福的。春草，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太伤心，不要太难过。要记住，人生没有走不过去的路，没有过不去的河。天不会塌下来。即使塌下来，不是还有我在一边顶着吗？春草。你听，我给你唱首歌。”说着，我便唱起那首《阳光总在风雨后》的歌：</p>
<p> 人生路上甜苦和喜忧</p>
<p> 愿与你分担所有</p>
<p> 难免曾经跌倒和等候</p>
<p> 要勇敢的抬头</p>
<p> 谁愿常躲在避风的港口</p>
<p> 宁有波涛汹涌的自由</p>
<p> 愿是你心中灯塔的守候</p>
<p> 在迷雾中让你看透</p>
<p> 阳光总在风雨后</p>
<p> 乌云上有睛空</p>
<p> 珍惜所有的感动</p>
<p> 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p>
<p> 阳光总在风雨后</p>
<p> 请相信有彩虹</p>
<p> 风风雨雨都接受</p>
<p> 我一直会在你的左右</p>
<p> 唱完了这首歌，春草再一次抱住我，哇地一声哭起来。</p>
<p> 我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对春草的娘说：“大娘，你放心。她是受了刺激。没什么，总有一天，她会好起来的。你先坐一会儿，我领着她到外边转转。”</p>
<p> 我拉着她走到门口，春草的娘喊住了我，说：“你大娘对不住你啊！”。</p>
<p> 我说：“大娘，事情都过去了。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会以全部的爱心，全部的生命，对待她的。我会的，一定会的。”</p>
<p> 春草的娘，走过来，弯下身子，抱着我的头哭起来。她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p>
<p> 春草的叔叔坐在旁边的一个凳子上，低着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的脚下，黑黑的一片，全是烟灰，他的脚下，白白的一堆，全是烟头。他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不抽烟了，一双手抱着头，捂着脸，盖住眼，把整个脑袋全部夹在两腿中间的裤裆里。他像一棵霜打的草，蔫蔫地，死了一般地坐在那儿。</p>
<p> 回到家，我把春草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告诉爹娘。</p>
<p> 爹表示了强烈的反对。</p>
<p> 爹说：“原来你上大学的时候，春草对你是那样好，春草的娘对你是那么热情，春草的叔叔对你也是一千个喜欢，一万个满意。你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走了下坡路，他们一家人那样对待咱。受得那些屈辱，你忘了吗？”</p>
<p> “爹，我是说，她现在已经这样了，正是需要我的时候。就算看着从前我和她情份上，也得对得起她。”我说。</p>
<p> “什么叫对得起？她有难处，关键时刻，咱可以帮。你也可以经常去看她。多跟她交流。精神的，物质的，咱都可以帮。可是，你不能把你的一生赌在她身上。”</p>
<p> “爹，她是受了刺激。只要我真心诚意地去爱她。总有一天，她会好起来的。”</p>
<p> “儿啊。爹不是说你，有时候，你的心跟你娘一样，太善良。这样说，不是让你学坏。而是叫你留个心眼，留个退路。万一她要是好不了怎么办。她完了，你这一辈子也完了。你爹你娘所有的希望也就完了。要是走到那一步，咱这一家人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了。”</p>
<p> “爹，我的事已经想好了，就是真到了那一步，我也认了。”</p>
<p> “你小子说什么？你认了？这样说，你想过你爹你娘的感受吗？你想过你爹你娘以后的生活吗？你想过你自己这一辈子怎么过吗？为了她，你想把爹娘逼死啊。为了她，就是火坑你也跳哇。小子，这样做不值啊。”爹说着这话，生气地从屋里走出去了。</p>
<p> 屋里只剩下我和娘。屋内的空气更加让人窒息。</p>
<p> 娘一直没有表示对这事的态度。但娘也是一脸的痛苦和无耐。</p>
<p> “娘，你说，这事，我该怎么办？”</p>
<p> “儿啊，你爹说得不是没道理。只是娘看着春草那孩子乖可怜的。你要能再跟她好，也许还有救。可是万一要是没救。咱这一家子就全完了。将来咱家的日子，那是没法过了。”</p>
<p> “娘，你就相信儿子一次吧。只要我这样做。她一定会重新好起来的。”</p>
<p> “但愿这样。谁知道老天爷会不会睁一回眼啊。”</p>
<p> “娘，现在爹这样强烈地反对，你得支持我。我不能忘了春草对我的恩情，我不能眼看着春草就这样完了。”</p>
<p> 娘说：“理是正理，可是按理的事，做起来就难了。”</p>
<p> 我痛苦地走出屋去，站在院子里，我看到爹蹲在墙角下，两手用力地抱着头。我知道爹处于深深地痛苦中。我知道爹一切的想法，都是为了他自己的儿子。</p>
<p> 我又走到爹的身边，蹲下身子，说：“爹，这事，咱再商量商量。”</p>
<p> “还有什么商量的。儿啊，大事面前可不能糊涂。”话这样说，其实爹内心也一直处在非常痛苦的矛盾中。</p>
<p> 因为我的决定，爹非常忧虑，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这两夜，爹也一直没有睡好觉。半夜里，总是坐起来抽烟。一个劲地咳声叹气。</p>
<p> 娘在帮我做工作。</p>
<p> 我也在积极地给爹做工作。</p>
<p> 我说：“爹，你平时，总是教育我要做好人，对人要有爱心。可是到真事上，咱不能这样吧。”</p>
<p> “儿啊，做好人，不是这个做法。有爱心，也不是这个有法。人生在世，啥事都有个度。不能因为爱，而跳进火坑里。救不出别人，再把自己活活地烧死。”</p>
<p> “爹，不会到那一步的。你儿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做事也知道深浅，一定没问题的。我了解春草，我保证她一定会好起来。我一定会还你一个身体和精神都非常健康的儿媳妇。你就支持儿子的选择吧。你的儿子不会错的。”</p>
<p> 最终，爹还是没有拧过我，还是无可奈何地同意了。</p>
<p> 就在这年的冬季还没完全到来的时候，就在一个大风天，在吹吹嗒嗒的乐声中，在咚咚作响的鞭炮声中，春草走进了我的家。</p>
<p> 婚礼没有那么那欢乐的气氛和场面，接亲也没有像别人那样六辆车、八辆车的威风，只是新郎新娘，还有送亲的、迎亲的，推着自行车，排成一大流，围着村子转了一圈。</p>
<p> 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整个村子的人都像死了一般，没有一点笑声。</p>
<p> 我却觉得到处都是狂笑声。我觉得全村的人都在笑，所有的人都在笑，大人笑，孩子笑，娘们笑，爷们笑，就连那些拄着拐杖的老头子，让儿女搀扶着的老婆子也在笑，笑我和这样一个精神病人结了婚。从那些笑声中，我好像看到人们的指责，好像听到人们都在说：“这小子，真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啊！”</p>
<p> 走到我的门口，我拉起春草的手，把她抱起来，一步步走入洞房。</p>
<p> 我没有抬头，只是一步步地往前走。我不想看周围的人，也不愿看周围的人。我意为，这些人没有什么可看的；我意为，他们只会给我带来伤害、嘲笑和挖苦。可是这一次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竟意外地发现好多人都在流泪。那是每一个人都有的良知，那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同情心吧。然而良知归良知，同情归同情。他们肯定想不通：现在世界上还有我这种傻瓜蛋。一个好好的人，这么聪明，这么能干，这么年轻，又有这么好的工作，干么非要娶一个有精神病的人。春草是好，她善良，她美丽，她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子。那是从前。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她精神失常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她就像是一朵被大风吹落的花，那美丽的花朵掉在地上，打蔫了，枯萎了，很快就要烂掉了，谁还能要这东西？谁还能娶这样一个不明白的人做老婆？我却硬是娶了她。人们一定会说：这个傻小子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大脑也有毛病了？没病也痴。</p>
<p> 我果然有些痴了。我不痴，结婚的第二天，就到学校附近村子里租了一间房子干什么？我不痴，结婚的第二天，就拉着春草走进那个小屋子干什么？正常的人一定会意为我有些不正常。</p>
<p> 一大早，我就去找房东了。拿了钥匙，我走进那个小院子。</p>
<p> 狭窄的小院子，堆放着许多干草和杂物，空气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发呆地站了一会儿，独自进了那个小屋子。我站在屋门前，看着这两间屋子发愣：阴沉的屋子里，没有多少光亮，屋顶、墙壁都挂满了灰尘，墙角旁被老鼠捣起的尘土，足有一尺厚。我发了一会儿愣，独自找来一把笤帚，打扫屋顶，打扫地面。笤帚一挥，屋顶上一层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天罗地网般地扑下来，盖住我的头，遮住我的脸，沾住我的身；一摊摊黑黑的灰尘，像一颗颗带着尾巴的小炸弹似的飞落下来，在我的头上炸开。这简直是一副杰作，简直像是诙谐的画家，在我的脸上，鼻子上，额头上，眼眉上，画出了一副形象逼真、令人笑断肚肠的杰作。屋顶打扫干净了，地面打扫干净了，我再把床铺安排好，放上一张书桌，摆开那些教科书，摆开那些书。我在那张书桌前坐下来，深深透了一口气。</p>
<p> 我拉着春草坐在这儿。我拿了把梳子，为她梳理着有些散乱的头发。她的头发，还是那么光，那么亮，那么美。她长长的黑发，随着我的梳子，上下飘动，荡起轻轻的微波。梳完了头发，我看着自己亲自收拾的这间小屋子，从心里默念到：春草啊，我的亲人，让你跟着我受罪了啊。春草啊，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会给你创造幸福的。我会的，一定会的。</p>
<p> 该做饭了，可是缸里还没有水，村里、学校里的自来水都不能通到这里来，我又到学校的自来水管上去挑水了，学校自来水管离这儿真够远的，来回少说也得半里路。我要教学，要读书，还要照管好春草，这水的问题还真成个难题，真叫我发了愁。挑完水，我看看房后那个大池塘。池塘里雨水浑浊不清。我想：能不能在池塘旁挖个深坑，让那坑里的雨水渗过来，一定可以用。</p>
<p> 我找了把锨，慢慢走到池塘边。我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在手上吐口唾沫，用力挫了挫，深深弯下腰，吃力地掘起来。深坑掘好了，半人深，一米见方的样子。不一会儿，深坑里渗满了清清的水。捧一捧喝到嘴里挺甜的。</p>
<p> 我好高兴，跑到屋里，找个纸牌子写上“吃水井”几个字，插在了这儿。</p>
<p> 春草傻笑着跑了过来。跑到我的身边，她像个小鸟般地依偎在我的怀里，摸着我的身子，摸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摸着我的下巴额，摸着我的胡须，嘿嘿地笑。她紧紧地抱住我，亲着我的脸，吻着我的额。起风了。风在池塘里打着转。风吹乱了春草美丽的黑发。我抚摸着她的黑发，眼前闪现出她从前那个美丽、可爱的身影，那个真诚、善良、热情的春草。我坐下来，坐在池塘边，坐在刚刚挖好的“水井”边，把春草紧紧地抱在怀里……</p>
<p> 风更大了，我站起来，抱着春草一步步向那间简陋的红砖房迈去。</p>
<p> 夜来临了。在这间小屋子里，我把我们的被褥铺好，把我们那对绣花枕头放好，被褥铺得平平的，枕头放得齐齐的。外面很静，似乎听不到风声，屋里也很静，只有几只老鼠吱吱的叫声。她穿着绣花的衣服，躺在床上，她是那样安静，像个听话的小猫。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她的头发依然是那样黑，那样漂亮，那样迷人。她那苹果似的圆脸，依然是那么美丽。可爱的人啊，你永远是那么可爱。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一把燃烧的火炬，放射着奇异的光彩。无论你走到那里，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一轮金色的太阳，你无时无刻不在温暖着我的心。</p>
<p> 我走过去拥抱住她，我感觉到原来的那个真实的春草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的怀中。啊，多美，这宁静温欣的小屋；多美，这神奇幸福的夜；多美，我日思夜想的人儿。我轻轻地抱起她，把她抱到床上。我坐在她的身边，抚摸着她的身子，抚摸着她的笑脸。我的头低下去，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柔柔的；我的身子俯下去，我的胸脯贴在她的胸脯上，轻轻的，柔柔的。我怕惊吓了她，我怕惊跑了她脸上那幸福的笑。</p>
<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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