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1l24.html
字号:
<br>
销声匿迹三十年, 隐姓埋名两地天。 <br>
闹市凭窗深似海, 空庭倚门淡如烟。 <br>
良宵独盏书为伴, 恶浪孤舟纸作帆。 <br>
未破禅机空自娱, 报国无往枉陶然。 <br>
<br>
其 二 <br>
<br>
几度沧桑春似梦, 萧声吹断古城秋。 <br>
时光易逝人易老, 壮志难酬意难休。 <br>
弱冠己读千卷破, 古稀犹冀四化谋。 <br>
伏枥老骥安自弃? 沥胆披肝为国忧。 <br>
<br>
“好诗,好诗,”我说,“好一个‘古稀犹冀四化谋!'”“哪里哪里,信口胡诌,聊以自慰罢了。” <br>
詹牧师又把那把骨头伸给我,此一番却颇凛然,像列宁。大概是因为他刚写完“沥胆披肝为国忧”吧。列宁在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的时候,就是那样把手伸出去的。我们握了很久的手。我几次觉得应该松开了,但试了试,依然抽不出来,也就再次握紧,上下左右地摇。 <br>
电话铃响了。詹牧师抓起话筒,边问边记录。然后他对我说:“实在抱歉,我去去就来。”点头弯腰,倒退着走出门去。 <br>
门还未关严就又开了,詹牧师探进头来:“受民之托,不能不尽力而……请稍候,稍候。” <br>
我把门轻轻关上,觉得又有人在外面推,詹牧师又侧身进来:“一定不要走,晚饭也就请在我这儿将就一下。不不不,一言为定!回头还有要事向老弟请教。” <br>
他登上自行车,很快地消失在昏暗的小巷深处。我在窗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的模样。老弟?!我想起父亲还不到六十岁,心里不由得惶然。 <br>
墙上挂了一幅没有托裱的水墨画。我仔细辨认了一会,还是没弄清画的是一只树獭,还是一头马来貘。后来詹牧师告诉我,“是一匹小马驹,画得不算好。”画上的题词却写得好:来日方长。 <br>
前面说过,屋子里书很多。我随手一翻,已经肃然,整整一书架的英文书!我只认得出几个作者的名字: Schopenhaur(叔本华)、Dame(但丁)、Byron (拜伦)、Sptnoza (斯宾诺莎)、Dewey (杜威)、Shakespear(莎士比亚),其余的全茫然。再看另一个书架上有译成中文的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有罗丹的《艺术论》,有黑格尔的《小逻辑》、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有线装的《史记》和《离骚》;有精装的《资本论》、《列宁选集》、《毛泽东选集》;平装的《心理学》、《美学》、《精神分析学》、《政治经济学》;影印的《东塾读书记》、《西域番国志》、《南疆逸史》、《北词广正谱》;杂志有《哲学译丛》、《音乐欣赏》、《外国文学》、《世界美术》和《足球》。幸而有《足球》,我抽得出来,也能读懂。 <br>
<br>
[ 注三] 詹牧师一生做过的最有远见、最富胆略的事(詹牧师的儿子语)就是:“文化革命”开始不久,他就把他的全部藏书都寄存在一位出身很好、既不识字又无亲无故的孤老头子家了。一九七八年,他把这些书搬回来的时候,既令夫人吃惊,又使儿子折服。 <br>
<br>
这时候进来一个人,年轻的。 <br>
我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站了约半分钟。然后我们同时问:“您要办长途吗?”然后都笑了,互相介绍。他说他是詹牧师的儿子。我说我是詹牧师的朋友。 <br>
“学外语来了?”詹牧师的儿子问我,态度立刻变得很不友好。 <br>
<br>
[注四]后来詹牧师的儿子向我解释了这件事:七四年冬天,早晨,来了一个打电话的小伙子,一进门就冲詹牧师来了一句:“Good morning!”詹牧师随口应道:“Morning !”——就一个单词!发音之准确,表情之自然,都不在美国人之下,小伙子顿时被震住,本来无意卖弄,不料却遇到了能人,尴尬万分。詹牧师赶紧改口:“你早,你早。”小伙子却不依不饶了,偏要詹牧师作他的老师,并讲了一番不小的抱负。詹牧师一贯爱惜人才,想起自己当年自学之苦,不免感动;想到在这动乱的年月中仍有人如此好学,不免更感动。于是约好,每星期日早晨八点至十点小伙子来学口语。詹牧师为此写了教学方案,一连几天都很激动,总对詹夫人念叨:“能够把他教好,也算为国家尽了一点力气。”詹夫人忙里忙外,顾不上多说,只是说:“这样的事要不要向居委会请示一下?”詹牧师默默。很明白,这事一经请示,准得告吹。詹牧师沉思良久,横了一条心:“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儿子又笑他胡发激昂慷慨之辞。詹夫人则又说:“你爸爸绝不是那种—……”至于哪种,还是没说。 <br>
<br>
星期日早晨,詹牧师五点钟就起了床,做早点,收拾屋子。这些事平时都是詹夫人的份内,詹牧师虽已沦落为一个传电话的,但在夫人面前(也只有在夫人面前)仍不失学者风度。他又特意铺了一条新床单,抹得很平整,只等学生到来。七点半,老人便耐不住了,到门口去了望。中午十二点,老人无言地回到屋里,坐了一会儿,换下了那条新床单。幸亏儿子出去了。詹夫人悄悄地把饭菜端到他面前,说:“那个小伙子可能今天有事。”詹牧师心里这才好过了一些,说:“否则他不会不来。”然后,詹牧师病了一个多月。詹夫人劝他不要太伤心。他只承认是那天在大门口站得久了,受了风寒。詹夫人说:“那样的人,你何必?”詹牧师说:“别这样讲,那小伙子其实很好,很爱学习。” <br>
后据詹牧师的儿子了解,那个小伙子确实是知道了詹牧师的身份,没敢来(那时詹牧师正因其历史问题而受监督)。 <br>
詹牧师的儿子以为我也是这样一个小伙子。 <br>
“不,”我说,“我是报社的记者。” <br>
詹牧师的儿子疑惑地看了看我,便到书架旁翻腾那些书去了。他找到了一本书,立刻沉了进去。 <br>
许久,我问:“你是?” <br>
“他的儿子。”他对着书回答。 <br>
“我是说,你在哪儿工作?‘” <br>
“陕西。” <br>
“回来探亲的?” <br>
“不。回来流窜,长期流窜。” <br>
“户口还在陕西?” <br>
“对。” <br>
“应该想想办法,办回来。” <br>
他抬头瞄了我一眼,说:“太费事,算了。” <br>
“可这很重要。” <br>
“你跟我爸爸的观点倒很一致。户口、文凭、证明、证件,一张张小纸片!”他忽然笑起来,把他正看着的那本书举到我眼前。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是人起源于户口呢?还是户口起源于人?”他问我。 <br>
“当然。”我说。 <br>
“我们家老头儿要是也能来这么一句‘当然’就好了。他从来不明白,什么起源于什么。” <br>
“可是他身边应该有个亲人。” <br>
詹牧师的儿子不说话了,一连抽了两支烟。之后他看了看表,开始从书包里往桌上掏东西:麦乳精、蜂蜜、果汁、蛋糕和几瓶药。 <br>
“告诉我爹,这些药要坚持吃,对他的肾和血压都有好处。我还有事,得走了。” <br>
“他大概就快回来了。” <br>
“劳驾。再说我们老少二位一碰头,痛快的时候少。” <br>
他又从书架上拿了两本书,忽然飘落出两张纸来。他捡起来,看了看,“嗤嗤”地笑个不停。“你看看这个。”他把那张纸放在我面前,走了。 <br>
好像是写给谁的一封信,一看便知是詹牧师的手笔。信的开头一两页大约已经丢失,现把残余部分备忘于下: <br>
<br>
……论文的题目为《古代佛教思想的来源与发展》,一九四五年获史学硕士学位。以后两年又翻译和撰著了几本小册子,如《世界三大宗教》、《宗教与哲学》、《信仰论》等等。原计划还要写《中国思想史大纲》和《简明宗教史》等,均因题目较大,所需资料一时难以具备,又逢内战,生计艰难,此计划一直未能完成。 <br>
解放后,因加强了政治思想学习,遂改变原来计划,转向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大有收益。后又经农场劳动锻炼,搞通了思想,自动退出宗教团体,努力追求进步。不料,正当可以为社会主义祖国贡献力量之际。我患了风湿病,不得不回家疗养。一病多年。养病期间,我仍坚持学习、研究。研究范围: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②革命史传;③心理学及教育学;④文学艺术。(写过一些革命诗歌,手稿均于“文革”中烧毁。) <br>
因我早年曾走过一段弯路(做过牧师,并与一些外国人有过交往),“文革”中被隔离审查过一年多。住过牛棚。后经内查外调,弄清了历史,确认我没有任何政治问题。之后又参加了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从事人防建设。学习班毕业后,我决心做个真正的劳动人民,经街道居委会推荐,当了六年临时壮工。尽管工作繁忙,业余时间我仍发扬雷锋的钉子精神,读书看报、学习、钻研。“四人帮”被粉碎后,我和全国人民一样,感到欢欣鼓舞。(我参加了庆祝游行,我背着一面大鼓,走了三十多里路。)我深深感到…… <br>
<br>
[ 注五] 此处可能还有一页,已丢失。 <br>
<br>
……我的思想更为活跃,对四化问题,深入实际,调查研究,初步拟就了全面规划,成竹在胸,切实可行。然则报国无径,献策无门,谛恐古稀将近,时日不待,一旦逝去,遗恨无穷。无奈毛遂自荐,为国为民,甘作犬马,荣辱毁誉。置之度外。如蒙先生引路,得以有所作为,功成之日,死亦瞑目! <br>
此颂 <br>
撰祺 <br>
詹小舟上 <br>
(年月日缺) <br>
<br>
由“撰祺”二字推断,此信是写给某位操笔墨以为生涯者的,又由“先生”二字可见,还是一位大著作家呢!可是连我也被称为“老弟”,“先生”云云。是否也盖出于谦逊,就又难说了。 信的空白处有许多稚拙的童体字,还有许多小小的油手印儿。我后来设想是这样:灯下,詹牧师哄着孙子,教孙子写字,写了歪歪扭扭的“风筝”,又写一行扭扭歪歪的“春天来了”。孙子不听话,闹,詹牧师给了他一些油炸的食品……。那么就是说,此信是在七九年詹夫人去世之前写的。詹夫人死后,孙子就送到姥姥家去了。 <br>
信中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住过牛棚”,现今,很多人都自称住过牛棚,仿佛是一件难能可贵的行为。这倒无妨。可是,人住了牛棚,牛住在哪儿呢?二是,詹牧师是自动退职的呢?(见[注二〕)还是因患风湿病回家疗养的? <br>
<br>
[ 注六] 詹牧师的儿子最近对我说:“他是自动退职的,但也确实有一点风湿病。” <br>
只是当没有公职便意味着有某种严重问题这一逻辑风行了之后、詹牧师才格外地强调了他的风湿病,坚持说自己是因为有病而国家疗养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常到人多的地方去晒太阳。见到他的人不免要问:“您这是干嘛呢?”他便有机会回答:“我的风湿病很厉害,大夫建议我多晒太阳。”有一个夏天的中午,他又去晒太阳,天很热,太阳又很毒,人都躲到屋里去了。詹牧师晒了许久,不见一个人来问,又心疼失去的时间,就此回去很不甘心,于是再晒,结果晒过了头,中了暑。儿子又说怪话。詹夫人又说詹牧师不是那种…… <br>
<br>
⌨️ 快捷键说明
复制代码
Ctrl + C
搜索代码
Ctrl + F
全屏模式
F11
切换主题
Ctrl + Shift + D
显示快捷键
?
增大字号
Ctrl + =
减小字号
Ctrl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