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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又站起来眺望。又一道彩虹漂去了,漂远了,不见了。 <br>
“开到海里去了。”小姑娘忽闪着梦一般的眼睛,小嘴张得圆圆的,打了个哈欠。 <br>
大汉连头都不抬一下,似乎他只醉心于造船,似乎他相信河流会稳妥地安排小船的命运。这是个不会带孩子的父亲,要不就是个哑巴。 <br>
灰楼里传出李双江的歌声。在他常常溜下来的那个窗口,一个妇女正在晾尿布;在另一个他常常溜下来的窗口,坐着一个老人。“再见吧妈妈,假如我在战场上光荣牺牲,山茶花会陪伴着妈妈……”我浑身发软地坐倒在草地上。他的妈妈如今陪伴着什么呢? <br>
……他把一个装得厚厚的信封塞在我手里,“帮我寄封信好吗,小妹妹?”他说。“给谁的?”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担心,十六岁少女的心在“突突”地跳了。“给妈妈,我已经有半年没接到妈妈的信了,给她的信也寄不出去……”他趴在草地上,用长矛在地上挖着。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觉得他在竭力不让泪水流出,因为他的呼吸有些颤抖,许久许久不出声。“会有人照顾你妈妈的,”我说。我是想安慰他。“没有,妈妈只有我一个,她盼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她身边去。”连星光也没有,乌云推迟了黎明,我们趴在草丛里,比每夜都呆得久。“她在小岛的岸边,每天织捕鱼网,网丝就象她的白发……你见过海吗?”“海是蔚蓝的?”“海经常变幻颜色。”“金色的海滩上有很多漂亮的贝壳吗?”“你爱吃螃蟹吗?我们那儿可多了。”“我有点怕,可我爱吃椰子。”“你见过木棉花吗?红得象火。”“海风呢?很清新,鼓起点点白帆,是吗?”“有时候也很凶猛,海浪也会吞没渔船……爸爸就再也没回来。”“解放前?”“不,他那只小船大小了,又不结实。”“你害怕过吗?”“你是说海?”“不,我是说‘红团’派向你射击的时候。”……灰黑色的夜雾在草地上飘荡,我们互相挨得近些,更近些。只有小河“叮叮冬冬”地流着,像我们的心声……楼上有人学蛙鸣,催他快些回去。天快亮了。他爬起来,背起那袋馒头,“如果我死了,妈妈最终会理解我的,她会为她的儿子感到骄傲的,”他说。他“哗啦哗啦”地淌过小河去。我把厚厚的信封贴在“突突”激跳的胸前。他正是少女心中那种为了理想献身的英雄。我想象着他的模样,像洪常青?卢嘉川?还是像牛虻?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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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你想什么呢!”老江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知道你就得记错。” <br>
“没错儿,前三个是圈。”我说。 <br>
“这回五个都是叉!” <br>
跟五个都是目的效果一样。刚才有一个五个都是圈的。 <br>
“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老江那单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br>
“是说不唱票了吗?”我问。 <br>
“这不是在唱吗?” <br>
“我是说公开唱票,向所有的选民。” <br>
“不该你管的事你倒是挺能动脑筋,”老江哈了哈老花镜的镜片,用衣角擦着。 <br>
“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精神病投票,你这漏子还嫌惹得小是怎么着?”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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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在船帆上写几个字吗?”小姑娘对那个大汉说:“爸爸活着的时候就写。”她趴在他背上,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理着他蓬乱的头发。原来他不是小姑娘的父亲。 <br>
“写什么?” <br>
哦!大汉的声音就象唱机的速度突然变慢那样,暗哑、呆纯。他也不是哑巴。 <br>
“一、二、三、四、五,”小姑娘又翘起手指数小船。“你干嘛老是叠五只呀?”她凑在大汉的耳边问。 <br>
“你五岁。”大汉说。 <br>
“它们开到海里去么?” <br>
大汉不言语。 <br>
“不,海很远,纸叠的小船开不到。”我向对岸的小姑娘说。 <br>
小姑娘却不以为然地白了我一眼,那意思是:我问你了么?!然后,她又摇晃着大汉的胳膊:“是开到海里去了,是!”她撅起嘴,甚至要哭了。大汉低着的头终于点了点。 <br>
小姑娘满意地长吁了一口气,偎依在大汉膝旁,托着腮,望着河水。 <br>
“您不能糊弄她,孩子什么都当真呢。” <br>
大汉向我仰起脸来。唔!我一脚险些踏进河里;他的眼神呆滞、阴冷得怕人,嘴边还挂着涎水。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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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响了。老江对着话筒“哼哼”了两声,忍气吞声地挂了电话。“事惹大啦!”他斜了我一眼,嘟囔着:“全知道了,试点,试出个疯子选举的点来!” <br>
“是我干的,我一个人承担责任。”我说。 <br>
“你承担又怎么样?这个试点归我负责。上边也是瞪着两眼说梦话呢,一定要把那张选票找出来,挽回影响。” <br>
“怎么办?” <br>
“实在没辙,随便找出一张来,就说是那个疯子的,妈的,反正都一样,活人别让尿憋死。喂,别发愣。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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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灰楼,走上楼梯。楼梯两边的墙上,“打倒刘邓陶”的墨迹依稀可辨,只是上面又多了一层粉写的骂人的话,证明这不是“革造司令部”了。什么时候改成家属楼的?我忽然意识到,我终于走进这座当年那么令我神往的楼里来了。……“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我生气地甩开他的胳膊,想要趟过小河去。他一把把我拉倒在草丛里:“不,我不许!”“你!你不是卢嘉川,你是于永泽!”少女的秘密就这样泄露了。他紧紧地搂住我。我听话地在他怀里抽泣,咬他粗壮的胳膊:“‘红团’马上要总攻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死,死在一起。”“不,你不能死……”“那你呢?”“我?我也不死……我要回到海岛去,妈妈在等我。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点头,使劲点头,把嘴贴在他厚实的胸脯上,堵住哭声。我枕着他的胳膊,梦想着海……星星快要灭了,楼顶上又传来催促他的咳嗽声…… <br>
昏暗深长的楼道两边交错地站着两排火炉,像是仪仗队,像是在标榜那是一个家。我差点撞在垃圾箱上。二氧化碳的比例肯定不小。幸亏楼道两头的玻璃窗早已荡然无存。我翻开选民登记册,敲着每只炉子旁边的门。 <br>
“这是您的选民证,要认真行使自己的公民权利。”我微笑着说。 <br>
“当然当然,这是党给我们的光荣权利。”选民微笑着说。 <br>
“这是您的选民证,光荣的权利要认真行使。”我微笑着说。 <br>
“这权利是党给的,来之不易,当然当然。”选民微笑着说。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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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再有这差事,不如带一台录音机,把那几句话事先录好,到时候一放就行了。既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又可以减轻劳动强度。微笑怎么办呢?也许能用电针机?在针灸科见过那玩意。需要在颤动的肌肉上刺进银针,接通电源,还可以控制微笑的频率。 <br>
“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br>
老江也需要一台录音机。 <br>
“您只要说‘同上’就行了。” <br>
老江不以为然地看了看我,继续念道:“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br>
随他去吧,他宁肯要一种低效率、高强度的工作方法。光是引进先进技术可没用。比如,用录音机就对付不了一些特殊情况……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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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头发快掉光了的老太太抬起浑浊得发灰的眼睛,问我:“姑娘,这证儿从几月份开始用?这个月有芝麻酱吗?”……那个象宾努亲王似的不住地摇头的老头儿,仔细查看了选民证,慨叹道:“这回一人一个就好了,要不我家人口多,按户供应的东西总要吃亏……” <br>
楼下乱哄哄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在楼梯拐弯处的窗口,我探出头去。 <br>
“噢!背一段,背一段最高指示!” <br>
“背一段,背一段给你说个媳妇儿!” <br>
一群冒着烟儿的小伙子正围着那个大汉寻开心。大汉蹲在河边,大惑不解似地呆望着众人。彩色的纸片从他膝上飞开了,飞得到处都是。小姑娘哪儿去了呢? <br>
“背呀!背那段,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受罪很有必要……”一阵阵尖亮的口哨声和笑骂声。 <br>
大汉猛地站起来,喊道:“你们胡说!”声音仍是那么喑哑、呆钝。 <br>
“那听你的,”一个穿花格衬衫的小伙子冲众人喊。“别叫唤了!听‘决裂老兄’的高见!” <br>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他一字一板地背起来。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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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当年还是‘彻底决裂’的典型,上过报纸?”我问老江。 <br>
“谁?” <br>
“那个精神病,投了票的那个。” <br>
“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br>
一听说当时他父母拉他的后腿,他还把‘战友们’召集到他家里,做二老的思想工作?“ <br>
老江向我抬起一脑门皱纹:“工作的时候就只想工作,嗯?” <br>
老江曾经是知青办的头儿,我差点给忘了。 <br>
“听我那个老首长说,你父亲是个非常认真的人,你应该象他那样对待工作。总想别的事,工作上非出错儿不可。” <br>
象爸爸那样认真地当二十年右派吗?还是象您的老上级那样,认真地被人把牙齿打掉?象爸爸那样认真地给他镶一口好牙?然后认真地跟他说“我有个女儿在云南”?然后您老江认真地打开后门?我认真地报上户口,就象过去认真地写过十遍人党申请书那样?也许就是您那位老上级当年认真地把我爸爸划成右派的吧?当然,把我爸爸划成右派的那个人已经在文化大革命中认真地跳了楼……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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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大汉认真地背着。 <br>
我想哭,哭我这碌碌无为的而立之年么? <br>
……星星特别多,银河像一缕轻烟横过深蓝深蓝的天。我们最后一次趴在草丛里……“你去建设新农村,消灭三大差别,”他抚弄着我的头发说。“你在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战,”我说,用头使劲顶他那结实的胸膛。“这样,在我们死的时候……”“不,你答应过我,你不死!”“当然,三天后我们就能突围。你不会忘了我吧?”“你坏,让你坏!”我掐他的胳膊,“嘘——疼了吧?”“你去吧。” <br>
“毛主席的号召,我必须去,我愿意去。”“我不会拉你的后腿,”他笑着说:“在我们死的时候……”“你还说!”“我是说,在我们死的时候,不会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了。”“我当然相信!”…… <br>
“别他妈总背这一段了!唱一个,唱一个!” <br>
大汉唱了起来。“是那山谷的风,吹硬了我们的翅膀……” <br>
唔!我们这一代人都曾为这样的歌声激动过。还有那支歌:“在那春光明媚的早晨,列车奔向远方,车厢里满载着年轻的朋友们……”在我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就熟悉这些歌了,憧憬着戈壁滩上的红柳,云南的橡胶林……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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