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艺妓的回忆.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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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递给我一个包在宣纸里的一块东西,样子像是个鱼头。"这是中国草药,"他对我说,"要是三浦医生说这没用,别听他的。让你姐姐把药掺在茶里,能使你母亲止痛。这是很贵重的药。千万不能糟蹋掉。"
"那样的话,我自己来做好了,先生。我姐姐不怎么会煮茶。"
"三浦医生告诉我,你母亲病了",他说。"现在你告诉我,你姐姐连煮茶都不牢靠!你父亲又这么老,你将来怎么办,小千代?就说现在,谁来照管你呢?"
"这些日子,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的。"
"我认识一个男人。他现在已经老了。不过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父亲死了。就在第二年,他母亲也死了,他哥哥跑到大阪去了,丢下他一个人。听起来有点像你,是不是?"
田中先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暗示我不必害怕表示不同意。
"啊,那个人的姓名就是田中一郎,"他接着说下去。"是的,就是我,……虽然我当时的名字是森原一郎。我十二岁那年给森原家收养了。我长大了些,就同这家的女儿结了婚,有了继承权。现在,我帮着经营这家水产公司。你看,我的结局挺好。也许你也会遇上这样的事。"
我瞧了瞧田中先生的灰发,他眉间的绉纹就像是树皮上的凹槽。依我看来,他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学问的人。我相信他懂的事情我永远懂不了,他的气派我也永远学不来,还有他那件蓝色的和服也是我永远不会拥有的好衣服。我坐在他面前,光着身子,屁股坐在泥地上,面孔很脏,头发乱七八糟,浑身都是池塘里的腥水味。
"我想不会有人收养我的。"我说。
"不会有人?你是个聪明孩子,是不是?把你家的房子叫做'醉醺醺的房子'。还说你父亲的脑袋像个鸡蛋!"
"就像是一个鸡蛋呀!"
"这么说法,再聪明不过了。现在,小千代,做事去吧。"他说,'你要吃饭了,对不对?也许,你姐姐在做汤,你就可以躺在地上,喝她溅出来的汤好了。"
从那一时刻起,我一直在幻想田中先生会收养我。在这期间,我有时会忘记我的苦难。我设想,要是有人让我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我一定立刻抓住这样的机会。我心烦的时候,常常回想起母亲生病以前的模样。我四岁的时候,村子里过盆会节,一年之中的这一天,要把死去亲人的魂接回来。在坟场做了几夜道场之后,在屋门口点上火,把鬼魂指引回来。盆会节的最后一天,我们聚在神道菩萨庙里,这个小庙就在一个小山顶上,俯瞰着入海口。小庙一进门有一片空地,那天晚上,树丛间拉着绳子挂满了许多彩色纸糊的灯笼。母亲和我同村里的人一道跳舞,有人敲鼓,有人吹笛。后来,我困了,母亲把我搂在膝盖上,在空地边上歇着。忽然,从峭岩那边刮来了大风,一只灯笼烧起来了。我们眼瞧着火烧断绳子,灯笼掉了下来,风又把它卷起,朝着我们吹过来,灯笼后面还拖着一条黄色的尾巴,那是升到天空去的纸灰。这个火球看来已落到地上了,可是母亲和我当时觉得它是朝我们飞来的。我感觉到母亲放开我,伸出双手去火焰中掐碎它。一时间,我的身上满是火星和火苗,不过灯笼碎片都被吹进树丛中彻底燃烧掉了,没有一个人--甚至是我母亲--受到伤害。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的收养幻想有了足够时间成熟起来。一天下午回到家中,发现田中先生正同父亲面对面地坐在小桌旁。我知道他们还在谈什么要紧的事情,因为我跨进门槛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我愣住了,听他们在讲:
"那么,坂本君,你对我的建议怎么想?"
"我不知道,先生。"我父亲说。"我没法想象女孩子家住到别处去。"
"这我懂,不过,她们的生活会好得多,你的生活也会好得多。等明天下午他们来到村子你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田中先生立起身来要走。我假装我是刚进来的,所以才在门口碰上了。
"我跟你父亲谈了你的事,小千代,"他对我说,"我住在山那边的千鹤镇,比养老町大。我想你会喜欢它的。明天你能同夏子小姐一起去吗?你们会见到我家的房子,认识我的小女儿。也许你们能过一夜?只一夜。然后我送你们回家。你看怎么样?"
我说那可太好了。我尽量装出只听到一个平常建议的样子。可事实上,我脑袋里就像发生了一次爆炸。我的思绪都碎成了片,几乎拢不起来了。当然,我身上有一部分很想我母亲死后我能被田中先生收养;另一部分又觉得很害怕。我觉得自己有想住到别处去的想法太可耻了。田中先生走后,我故意在厨房里忙着,不过我觉得也有点像夏子了,明明是眼前的东西却看不见。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最后听到父亲的打鼾声,我还当是叫唤我呢,我立刻脸红了。我定了定神,朝他那边望去,只见他手还缠在网上,可是人站在进后屋的门口,我母亲躺在后屋里,太阳照在床上,一张床单盖着她,床单就像是她的皮肤。
第二天,为了准备到村子里去会见田中先生,我在我家的浴缸里泡了一阵小脚踝,仔细地搓了搓。这口浴缸原先是什么人扔在村子里的一台旧蒸气机锅炉,顶上锯掉了,锅身衬着木条。我坐在缸里好长时间,眺望着大海,觉得很了不起,因为我一生中头一次就要离开我们的小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夏子同我到了日本沿海水产公司,见到渔夫们正在把收获的鱼卸到码头上来。我父亲也在其中,用他那副瘦骨嶙峋的双手抓起鱼来往筐里扔。一会儿,他见到了夏子和我,便用袖子抹了抹脸。他的模样看起来比平常更笨拙些。人们把装满鱼的筐子码在田中先生的马拉货车的后半部。我爬到车轮上去看。大多数情况下,亮晶晶的鱼眼睛瞪着,可也有一些只在动动嘴,在我看来,像是在喊叫。我想安慰他们,对它们说:
"你们要到千鹤去了,小鱼啊小鱼,什么事都会好起来的。"
我也不清楚对它们讲出实情对它们有什么好处。
田中先生终于来到大街,让夏子和我上了马车同他一道坐到了凳上。我坐在中间,足够触摸到田中先生的和服。这使我感到脸红。夏子直瞪瞪地看着我,什么事情也没有觉察到,仍旧是平常那副木然的表情。
一路上我常常回过头去看那些在筐里滑来滑去的鱼。我们翻过山脊的时候,车轮咯上了一块石头,马车立刻往一边倾斜。一条海鲈鱼从筐里摔出来,掉到地上,看样子活不成了。瞧见它掉下来,喘着气,我就忍受不了。我含着眼泪转过脸去,尽量不想让田中先生见到,可倒底还是让他见到了。他拣回了那条鱼,我们重新上路后,他问我是怎么回事?
"那条可怜的鱼!"我回答说。
"你像我的太太。她见到这些鱼的时候,鱼大都已经死了,可是她要是烹螃蟹或者别的什么活的东西,她就泪眼汪汪地唱歌给它们听。"
田中先生教我唱一支小歌--其实只是一种祈祷--我猜想是他太太编出来,唱给螃蟹听的,不过我们把螃蟹换成了鱼:
小鲈鱼啊小鲈鱼!
快去你的极乐世界!
然后他又教了我另一支歌,一首我未听到过的摇篮曲。我们对着一条比目鱼唱,这条鱼躺在后座鱼筐里,鱼头两侧各有一只钮扣大的眼睛,鱼头还在那里摆动。
睡吧快睡吧,我的好比目!
大家都已经睡着--
小鸟睡了,小羊睡了,
花园、田野都已寂静。
今晚的星星
谁把它的金色的光亮
从窗口照满你的全身!
我们又在山脊上颠簸了一程,山下的千鹤镇进入了我们的眼界。那天的色调是黄灰色的,什么东西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这是我看到的养老町外面世界的第一眼,我要看仔细。我见到了入海口周围的小丘之间有许多茅草顶的房子,后面就是金属颜色的大海,被一些白色的碎片分割着。离海远一些的地方,景色比较吸引人,可是有一条火车轨道从中穿过,像一个疤痕。
千鹤只是一个既肮脏又气味难闻的小镇。甚至那边的大海也恶臭难闻,似乎海里的鱼都已经腐烂了。码头脚下,烂菜叶子上下浮动,就像我们的入海口那儿的水母。渔船都是刮坏了的,有些木板已经断裂,我觉得就像是它们之间打过一场仗。
夏子和我在码头上坐了好一会儿,田中先生才来领我们进日本沿海水产公司,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弥漫着再强烈不过的鱼内脏味,我们仿佛真的走进一条大鱼的体腔内来了。走廊尽头,我惊讶地看到一间办公室,对我这个九岁娃娃来说,已觉得是很可爱的了。进门后,夏子和我光着双脚站在滑兮兮的石板地上。前面,隔着一步,就是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也许这个景象给我印象最深;地面高出一层,使一切东西看起来更宏伟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漂亮的房间,--尽管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好笑:日本海边一个小镇上一家渔业批发商的办公室居然会给人以深刻印象。
平台上的躺椅里坐着一位老妇人,见到我们就起身走到边沿,跪了下来。老妇人的年岁很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想你不会见过另一个这么烦躁不安的人的。她要是不在抚平她的和服,那就在抹去眼角的什么东西,或者擦擦鼻子,还一刻不停地叹着气,似乎总在感到非常遗憾,有那么些烦琐事老做不完。
田中先生对她说:"这是小千代同她的姐姐夏子。"
我浅浅地鞠了一躬,"烦躁夫人"点了点头作为回礼。然后她叹了口长气,举起一只手来摸她脖颈上的一块硬皮斑。我情愿眼睛望着别处,可是她的目光紧盯着我。
"那么,你就是夏子小姐了,是不是?"她这么说,可是脸朝着我。
"我是夏子",我姐姐说。
"你是哪年出生的?"
夏子弄不清烦躁夫人究竟问的是哪一个,所以我就回答说:"她是牛年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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