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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爸爸</ti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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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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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br><br>

 <p>  爸爸,我在早上燃着了一炷香。我要开始为你写字了 。 <p>  水龙头从1996年的10月4号,天空由暗转亮的 那个时候起,一直大开着。心情哗哗地流过去这么久。我 要在1997年结束之前完成写给你的文字。我可以放弃 任何大事情,一定要把它们做完。现在,我的眼前是一片 积存了几百个日夜的大湖,无边无底的水。 <p>  在这期间,在湖南的一份警察方面的杂志突然寄来一 封约稿信。他们那么轻描淡写地印了一页纸说:你这一生 里,一定和警察打过交道,交通警察、户籍警察等等,请 你回忆撰写和他们接触过的一些细节之类。我拿起那张印 刷品直接出门,向着垃圾箱走。我把它尽量揉搓到最小, 然后扔出去。没人有意伤害我,但是,他们的确把信寄错 了人。 <p>  我的脚穿着咖啡色的毛线袜子跑。然后,听到了大人 们打开门的声响。迎着我的是雪的洁净透明的气味。 <p>  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和他们的自行车,在玻璃拉门的 暗花后面出现了,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p>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警察。 <p>  很多写诗的朋友听我说到这,都曾经愣一下。没什么 可疑或者惊奇,他们从1948年起,一直都做着这个国 家的警察。 <p>  为什么在我的潜意识里,警察的全套装备、说话的职 业口吻、眼睛里的冷和不信任,还有其它其它,我始终都 不能把它们和我的爸爸妈妈连在一起? <p>  一个人不能选择由什么人去做他的父母。孩子向上翘 起脚去推门。冷风扑进来。然后是高大的成人。他们是能 说出大道理,又每天郑重其事地去上班的人。孩子凭着惯 性,一年一年称呼那个戴帽子的人是爸爸。那个人会笑起 来,向孩子伸出一双可以攀爬的胳膊。当一个人明白了爸 爸的全部含义的时候,他已经要忍住眼泪俯下身去看一个 老人。 <p>  爸爸是需要用最漫长的时间去理解的人物。 <p>  好莱坞动作影星阿诺.施瓦辛格,我们周围的孩子用 广东话叫他“大肢”。他在银幕上永远演出正义英雄。举 着极度夸张的武器,有健美先生称号的强健者。我偶然在 报纸上看到,他的爸爸是一个奥地利警官。阿诺.施瓦辛 格是在为父亲擦亮警察皮鞋的记忆中逐渐长大的。因此, 人们顺势说,他从父亲那儿得到了驱恶扬善的强烈责任感 。他是天生的正义化身。 <p>  我听到我的爸爸在门廊里放自行车。车铃叮叮当当, 雪味一直跑到走廊里。然后,他哗哗哗地推开那扇玻璃拉 门。他让我们看结了白霜的长眉毛,而我总是跑过去接他 的警察皮鞋。 <p>  能留在记忆里和他最初的关系,就是帮他擦亮那双很 沉很坚硬的鞋。虽然,关于我童年的细节他能回忆起很多 。 <p>  坚硬的黑色鞋头,鞋里面有卷着的羊毛,有他脚的热 乎气息。我使劲地把它擦亮,摆齐在暖气片下面。我想, 鞋油会通过热,慢慢地“吃”进黑牛皮的里面。有时候, 我把它们套在手上,非常得意地举着,跑到吃饭的房间里 去问大人:我擦得亮不亮? <p>  我就是以这种双手举着警察皮鞋的形象,慢慢长大。 <p>  现在,我看见了我,和照片上的小孩子的我完全两样 。我戴着眼镜。不大愿意出门。右手中指被圆珠笔压出了 一个深窝。 <p>  那个和罪恶作战、外形强悍、在千难万险之后总能胜 利的“大肢”。我居然和他同样,是在警察皮鞋的联系中 长大。 <p>  这世界上,牛和牛是同类。牛的身体同样结实。警察 皮鞋都采用了上好的牛皮。警察都有制服,都配带枪。任 何一个警察在回家之后,都要抱起他的孩子们,把“小东 西”架到脖子上。但是,他们的那些孩子们未来的选择, 一定有天壤之别。 <p>  一个不足二十岁的青年学生放弃学业拿起枪,在那个 风云变幻的年代中是一种反叛和冲动。他没有时间选择, 连想的时间也没有。 <p>  在一所师范学校的天台顶上,几个年轻人为社会的黑 暗和未来的光明而激动。有人说,他能找到“八路”,要 走就立刻动身。我的爸爸就在那中间。他们一直跑下楼, 离开了城市,寻找到了军队。 <p>  1995年,爸爸还给我讲了他进入另一类队伍的最 初感受。坐在用火车旧枕木搭的座位上,一遍一遍地唱着 激动人心的歌。他也唱,并且感觉生命在那个时候将重新 开始。一天夜里,他领到一支步枪,随着队伍进城。零星 的枪炮声,几次卧倒再前进。军装上蹭了什么动物的粪便 ,周围臭气熏天。他每次回忆到这儿,我们都要笑他。他 天生不像一个兵。进了城之后,他佩戴上了一块新的胸章 :“人民警察”。城市就是他们的了。 <p>  没有选择。黑暗顿失之后,一个人以为他的前面一万 条路都是光明大道。退到今天来想,如果他能犹豫一下, 回到他喜欢的中国古文中去,无论多么迂腐、无见地,也 能在温暖的书房里渡过终生。但是到了1996年的10 月4号为止,他一直做了48年警察。 <p>  我是警察的女儿。这是刀斧都不可更改的事实。 <p>  他像一个警察吗?在我出生之前,我的爸爸在一天下 午,他一手提着手枪,一手拿着钥匙,在开办公室门锁的 时候走了火。子弹打到地面又反弹到墙壁。我妈妈说,弹 洞一直都留在那栋日本人建的房子里。妈妈说到这件事, 爸爸往往不插话,只是笑。这不是光彩的经历,他也这么 想。那房子在九十年代拆掉了。我没可能被妈妈领着去看 那遗迹,那可能是他一生中创造出来的唯一弹痕。 <p>  他把一双脚踏到暖气片上,穿一双红的毛线袜子。他 在那里念唐诗。用一种奇怪的声调,是私塾先生的调子。 他回忆说,一位先生曾在他的作文背后批语:汝子可教也 !这批语成为他一生中读书的一贯动力。他念唐诗的动作 永远定在那种不宜出门的北方冬天。 <p>  我长高了,遇见他以后总想逃跑。他让我背杜甫的诗 。他说:两个黄鹂……背吧!我盯着窗外的榆树。黄昏时 候的麻雀在树枝上跳。我一点也不觉得杜甫的诗写得好, 飞快地背完了就跑。 <p>  那些榆树长得太疯狂了,挡住了两个房间的阳光。每 到一个星期天,他都会说:我要修修那些树。他把很小的 体力劳动都看得极其沉重巨大。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深深 惧怕具体困难的人。他终于全副武装地上树了。在那条警 察牛皮腰带上别了一把斧子,身上缠了麻绳。我们都小, 扬着脸望着砍树的英雄。不到二十分钟,他唉声叹气地下 了树。树枝并没有明显减少,太阳还在树后面。他的肚子 上划了一条长血痕。马上涂药水,马上喊疼。我的爸爸是 个不敢上树,不会使用斧子,被针划了也喊疼的人。19 96年,他躺在医院里,医生对我说,他的痛疼神经极其 敏感。 <p>  我站在1996年的医院里,它黑沉沉地压在头顶。 我向着过去想:事情只有从每个生命个体的角度去理解, 才变得有意义。 <p>  在读小学的时候,还没到放假,我的课本已经前后都 丢了几页,我把书都念飞了。他说,我的姑娘是吃书的。 他格外爱惜书,是我和他的最大不同之一。他的书都要包 上书皮,使我们为了拆开来看看封面上的美妙图画都很吃 力。他喜欢买《桃花扇》、《西游记》这些连环画。文革 的时候,一页页烧掉《西厢记》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我 还记得起来。冬天,他买回来鞭炮和年画。他选画的标准 是要有一轮黄白色的满月。 <p>  有一年,爸爸伏在收音机前面,听收音机里朗诵白居 易的《琵琶行》,一边听一边流着大人的眼泪。 <p>  曾经有很多年,我不明白我的爸爸为什么那样小心谨 慎? <p>  讲一切话,他都极其小心。那些言论到大街上去喊, 都没人听。但是他要用最隐秘的低声。他把我拉到最近, 首先说:旁边没有人听吧?咱们小声说……我不明白,天 下有那么多机密的事情吗?我们为什么要惧怕和回避别人 ?但是,那已经成为了他这个人的习惯。 <p>  在最后的日子,已经不会有新的灾难再降临到他的身 上。我们都默不作声地望到了他不远的尽头。他还是要把 我拉到他的枕头边上,认真又神秘,他说:一个人还是不 能没有钱…… <p>  我知道,他不是指他自己。他是在提示我。 <p>  爸爸,全世界的人听了这话都会大笑,说那纯粹是一 句废话。但是,我听了是多么吃惊!我的爸爸,是一贯以 谈钱为耻的人。他把他一生说不出口的话告诉了我。只有 他的女儿才能明白:那是他透露给我的、他经过了一生才 明白的一个巨大发现。 <p>  我望着他永远都明澈的大眼睛。对于我,它比任何水 都洁净纯清。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大的明澈。在我们两 个之外,那眼睛连最简单的事情也看不穿。 <p>  我的爸爸,他把终生都交给了大雾蒙蔽之夜。 <p>  他总是很茫然。在想去上班之前,他不知道该不该把 枪挂在皮带上。我们一起说,你怀里带着枪,正是为小偷 预备的。他笑了,把那个铁家伙从棉衣下面掏出来放在皮 包里。是别人盛饭盒、装工作服的那种包。我们说,别走 了火。我弟弟大了,会帮他检查保险栓。然后,他慢悠悠 地出了门。 <p>  历史多么冷酷无情。它敢跟人开这么大的玩笑。使一 个人终生都停顿在被安排了的反串角色之上。它纹丝不动 地看着他在混沌不清之中消磨掉了自己生命的原色。 <p>  并没有人提示过我,但是,我成了我爸爸的反面。从 有独立意识的那一天起,我就努力着,去做一个自由无束 的人。直觉使我做好了准备,不带着生硬的遗憾离开这世 界。 <p>  谁也别想在我爸爸之后,再跟我来开什么玩笑。 <p>  一直都是这样,他对我讲道理。他的道理都是孤傲自 强的道理。石头那样冷而坚硬。 <p>  我被他叫住,想走却没法儿溜掉,心里很不情愿。那 时候我大约快十岁了。他给我讲一张年画,它贴在北屋东 墙上,大概叫“荀灌娘只身星夜救父”之类。画面上是有 月亮的晚上,一个披战袍的女孩子骑着马,拿着兵器侧身 奔跑。背后是城墙和吊桥。我爸爸讲故事的语气慢得多么 沉稳,好像在一句句咀嚼它。但是,我习惯了。被他叫住 就再不能着急。他讲,那是城,那是吊桥,女孩子的父亲 被团团围住在城里,女孩子为了救父亲,冒死出城求救兵 。我的背后,是六十年代黄色的灯光。我不喜欢看穿铠甲 的女孩。他的故事一点也不感动我。 <p>  在我长大的几年里,他好像负有了比别人的爸爸更加 大的责任。他执意地教我学自行车。我在前面骑,他在背 后跑。他也执意地让我学缝纫机,毫无目的地轧圆圈。然 后,让我学习点燃煤气。我越怕火柴,他越催我点火。他 买了新的袜子和补袜子的袜底板,是木头做的脚形,现在 早见不到了。每个星期天,他都让我给新袜子补补叮他算 是“黑”上我了。好几年里,我看见他的脸色就发冷。而 我的弟弟与妹妹,他们什么事情也没有,总是能到丁香和 樱桃树下面玩。 <p>  听到门响,我准备溜到我们孩子的房间去,哪怕钻到 纸拉门里。但是,他跟过来说话,就站在我那个天蓝色的 、有很高床头的钢丝床边。他说:今天练习缝被单!我小 心翼翼地缝了。结果,还是把被单和床单缝到了一起。他 很不高兴。这种晚上,一个孩子怎么能够愉快? <p>  我十四岁那一年,我们家作为“公检法”干部下放农 村,全家迁到了乡下。我和弟弟在八华里以外读农中。多 少年后,那八里地周围的景色在梦里出现过不止十次。麦 子、林带和结了穗的玉米田。 <p>  有个冬天,一个下放干部推着车从后边赶上我。我挎 着粪筐,粪筐里是没书的书包。那个干部说:你爸爸可是 太喜欢孩子了。这样的爸爸真是少见!我回过头去看那人 ,他的脸上生着麻子。我居然想,这个人说的是什么?这 个长着麻子的人,我的爸爸那么喜欢我吗? <p>  1981年初的某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肯定是一 个星期六的晚上,外面很冷。房间里很热。我和他都在厨 房里。细节我忘了。但是他却记得相当清楚。他说,我蹲 在他旁边对他说到了徐敬亚这个人。其实他早知道。他一 直和妈妈在心里掂量这事情。可能我说,我想和这人在一 起。我一定说得很含蓄。他马上明白了。他不说话。 <p>  我记叙他后来的回忆:我的姑娘轻轻碰我的胳膊。我 不说话,她就不拿开手。我就明白了。我还能挡她吗? <p>  很多年以后,他告诉我这个细节,而我早不记得了。 我在心里想定了的事,绝不会再犹豫。我可能只是想在那 个晚上通知他。但是,听到他的感觉,我重新回到那个有 火炉又有冰凌的场景之中。我从来没有真正体会到,我一 直领受着的,是多么大的娇纵和细腻的理解。我的爸爸, 他不只是喜欢我,他把自由精神的根和土,把他没能得到 的一切同时交给了我。 <p>  从年轻的爸爸到年老的爸爸,是不是会有很大的变化 ? <p>  我插队的时候,夏天和秋天正在绿色里交替。我在田 里拔草,正得着“红眼脖,眼睛一定肿得很丑。我是从来 没有镜子的人。一两个月也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样儿。 <p>  爸爸坐着吉普车来了。 <p>  他出现得多突然,他拉着我一直上了车,不断地说: 我的姑娘埃我姑娘的眼睛啊!车开进一块香瓜地。我的眼 睛肿得看不清,只是闻到蒙着香瓜的艾蒿草味。他拉着我 ,把打好皮的香瓜切成小块放到我手上。我知道,他一直 在看着我吃。年轻,使我那么简单,乐颠颠地吃了瓜,被 车又送回到了集体户。那么多农民围着北京吉普车看,反 而使我很得意。很多年之后,爸爸说到香瓜,立刻会提起 我那一年红肿的眼睛。 <p>  直到四十岁了,我才终于明白了在他头脑中顽固的“ 长女”观念!他想做一个牧羊人,而我该是他驯好的“头 羊”。可惜,他准备教给我的,我一样儿也没学会,连骑 两个轮子的自行车也能难倒我。那时候,他这个脑子里残 留着旧观念的人一定相当失望。 <p>  七十年代最初的两年,他和妈妈又送我们三个孩子学 器乐,满城地去见乐团演奏员。幻想他们的孩子能学会一 技之长,可以在未来的社会中活得好一点。 <p>  爸爸,谁能想到,我并没有能够依照你的意愿,学会 任何一种糊口的技能,成了一个写诗的人。我感觉,他在 心的最底层是不想我写的。他的潜意识里,写作无异于引 火自焚。 <p>  最早让我懂得了“文字狱”的,恰恰是我的爸爸。 <p>  中学毕业前,我准备下乡了。在一张小纸上写了一首 根本找不到韵脚的诗,放在信封里,他以为我是要投稿。 突然,他对我发火,说:不能把这东西寄出去! <p>  可是,我反而一直写下去了。 <p>  到了1990年,他打长途电话给我,竟然专门和我 谈学习会计业务的事儿。他说,他刚刚认识到,会计是一 种有用的人,到老年也有人会用你。到了那种时候,他还 是想为他的女儿找一个结实的饭碗。 <p>  我没有在他连年的催促下学会一种生存本领。他去世 一年以后,一个老同学告诉我,她1993年去过我家, 看望我的父母。我爸爸对她说:他们都没工作了,将来我 都养着他们。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一种甚至领受了荣耀 的大责任。而且,他指的是我们一家三口人。这世界上, 极少的人,甚至只有我和我妈妈能明白他说出这种话其中 深藏的含义。他不仅付出了他的一生,还准备再为我们付 出。 <p>  终于,他在心里是以我们为荣的。 <p>  最后一次听他的道理,是在1996年的9月。他又 把我叫到离他病床最近处。他轻扯着我的头发,用他那永 远都带着含意的眼睛望着我。他说:别再写了。你答应我 ,别再干那熬心血的事了! <p>  这是唯一一次。我一点也不抵触他的大道理。我点头 。 <p>  过去,我自以为我是我爸爸的反叛者。他为警察这职 业干了48年,而我全身自由。但是,像我这样写作,等 于把我的全部心血都交出去。我永远也学不会不动筋骨地 写。最后有一天,我将被抽成一个透明的人。我准备接受 他最后的建议,在某一天坚决停止,只字不写!像在街头 “卖呆儿”的人一样,看着太阳穿过云彩向美丽的西天落 下。 <p>  爸爸,我们约定好了同时卸任。你从一个警察,我从 一个诗人。我们一起变成小胡同里的平头百姓。 <p>  我爬到他绝对禁止我们上去的日本式拉门最高一层。 他们的书都在那里,包括爸爸瞒着妈妈偷买的书。我胡乱 翻那些书。看不懂字,就看上面的水墨画。屈原是个佩长 剑的高瘦子。李白说:天子呼来不上船。我在那上面躲藏 一整天都没被人发现。他们的书很少有外国人写的。除了 《牛虻》和那本有黑乎乎照片的《卓雅与舒拉的故事》。 <p>  爸爸,你为什么一直以为一个人写的必然不是他心里 想的?你为什么以为一个人的内心永远不可示人。爸爸, 你怕什么? <p>  我感觉他在警察和中国古典诗词之间,找到了一条隐 身栖存的通道。他在狭窄的暗处活着,在暗处的那个人, 才是我真正的爸爸。像我躲在拉门里,那里面黑漆漆的。 要噤声屏气,才不被人发现。 <p>  大人们在我们睡下之后,还要讲一阵话。隔着墙,听 见他们很低的声音。我经常听到他和妈妈在谈论某些事情 的时候发出一种特有齿间音。他们用那种声音,表示着对 周围境况的不屑和轻蔑。我的爸爸在胆小的同时,又是内 心里强硬,决不动摇的人。他可以不说话,但是绝不会有 一点的敷衍、奉承和圆滑。他们是多年的警察,我从来没 见过他们有一丝的个人权利。徐敬亚第一次来我们家,他 感到惊奇,这一家人为什么任何东西都要去买,包括几根 铁钉,一把螺丝刀和钳子。我问他,不买怎么会有呢?他 说,在这个城市里,他认识的人谁不是找个熟人到工厂里 去拿?我的父母有那种熟人。他们从来没有随手去拿的习 惯。 <p>  曾经和我在同一个县知青办工作过的大学教师在19 96年对我说,那个时候的王小妮简直不是这个社会上的 人。这位教师告诉我:当时我真是怀疑,这个孩子的父母 根本不准备把这个社会上的事情告诉她吗?哪怕是不教给 她,也该侧面地提醒,怎么能把一个孩子天然地放到外面 来? <p>  他们的确没告诉我什么,事实是,连他们自己的大半 生都不明白。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第一次吃酒席》。在 应酬社会方面,他们完全窘迫和不自如。 <p>  手把手教我的技能,我都没有学会。但是,我遗传了 他们的耿直,决不阿谀奉承,不为五斗米折腰,还有稍稍 离开了现实的清高。内心的顽强和不苟同。这完全来自于 我的爸爸妈妈,虽然,他们从来没教过我。 <p>  正义、驱恶扬善,不只是把枪膛里压上子弹之后的勇 武行为,它必定还有其它的方式。我不过是把它纯粹地个 人化。我已经学会了用思索去作战。爸爸,我进步了。 <p>  在我有了孩子以后的某一天,爸爸告诉我:我们家是 满族。 <p>  他说,你填表格的时候,写满族吧。我说,我从来都 写汉族,什么时候成了满族?我不想糊里糊涂地成为另一 个民族。 <p>  他大概给我讲了北京有个“金箔胡同”。他的先辈在 那儿做金银箔生意。后来,到了东北,大家族逐渐衰落, 直到卖掉了一切家产,去吸鸦片烟的地步。是这种家庭, 促成了他最初的义愤,走下那所学校的天台,进入了另一 种人的行列。他一生都对吃喝玩乐、贪图享受、烟酒之习 强烈地反感!我想,他在幼年亲眼看到了一个家族的兴衰 。他从那个家族中得到了反力。 <p>  而我最关心的,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满族? <p>  他说他说不清,让我去问姑姑。我一直没找出空闲问 她。 <p>  爸爸带着狡黠说:满族可以生两个小孩。 <p>  原来。这是他告诉我在表格上写满族的目的。我说, 我可不想再有小孩子了。但是到了今天,我真想当一个遍 地都是小孩子的母亲。 <p>  在一本关于北京老胡同的画册里,我见到了“箔子胡 同”的名字,它的确存在,是在西四一带。我告诉他,他 的表情很淡漠。那些完全埋没在灰尘中的旧事,是他的一 个阴影!包围着他的一生。那么年轻,他离开了那个从胡 同里走出来的家族,像农民家里锔着裂缸的铜箍那样,他 曾经多么想投入一个新的溶炉,做一个新人。 <p>  他不宽恕,假装闭上眼睛睡着了。我明白他的倔犟。 他从泥水里出来,格外地珍惜洁净。这个精神上有洁癖的 人,这么多年,特殊地不能容忍一小块肮脏。 <p>  一个终生都没有得到舒展的人。我的爸爸。 <p>  在他的那些堆在半空的书中间,有清人写的那篇关于 “病梅馆”的文章。我小的时候就模模糊糊地读了,等他 追着给我讲解的时候,我表面上听着,心思早溜出了十万 八千里。人们总是很难把最简单的道理和自己联系起来, 人和真正的道理经常各执一方,互不理睬。 <p>  在病床边上,我绝不会对他说这些。一个老人的神经 脆弱过一个儿童。我们要让他在痛苦中尽量地愉快。愉快 ,太难实现。我看见愉快是最大的假象。 <p>  有一件比手枪走了火还不该被提起的旧事情。可是, 它原本正是那样,所以我们总提起。我的爸爸坚持带领我 们一家人围着餐桌直立,一日三餐前朗诵“万寿无疆”和 “身体健康”。不可以笑,不可以小声,不可以歪歪扭扭 。当时,我十一岁,他三十八岁。没有任何人监督强令着 我们。他完全出于自愿。后来,他和妈妈越来越少回家。 最后,和妈妈一起被关进远离城市的一座军营里。两个人 偶然碰见,也绝不可以互相说话。在那段时间里,我们这 些孩子反倒享受了自由。 <p>  我伏近他的病床。我们始终小声说话。1996年的 小桃红正在为它自己而开着花,他是很喜欢小桃红的。我 说,现在的我可以宽恕一切了。他在医院里的僵硬病床上 ,闭紧了眼睛不再说话。我知道,只有表示着极大的不赞 同,他才会这样。这个已经不能起身的人,也不准备退缩 一步。 <p>  我的爸爸,他不宽耍那个内心有愧的时代,不要以为 他不在了,就可以偷着松一口气。 <p>  还是在北方,有一个黄昏。我们一大家人一起吃饭。 爸爸先带着我们刚会走路的儿子去隔壁的大院子玩,他为 了其他人把饭吃好。我赶紧吃完了去换他。孩子在一辆货 车的蓝色车厢里面呼呼地跑。那大院子里有一排高大柳树 ,垂着绿色的像乱头发的枝条。迎面是西天,太阳正老红 色地下降。我走近了,催他快回去。我爸爸说:吃饭急什 么?他极郑重地拉住我,他不松手地拉住我。对面是一家 电影院,有人吆喝着卖新炒的大瓜籽。 <p>  他突然说:没有人听见咱们说话吧? <p>  很显然,他早想对我说一些话,早在心里重复讲述了 许多遍。 <p>  他告诉我:在决定一个人生命的几人会议上,他投了 反对票! <p>  他说到的那个人,我认识,曾经也是写过一些东西的 。 <p>  那个黄昏本来使人漫不经心。他的话对于我相当突然 。在那以前,他说的无数话都类似报纸语言。柳树、落日 和人影恍惚的电影院,包括我的眼睛所不能望到的一切。 它们的性质都在一瞬间转变。他说:那也是一条年轻的命 啊! <p>  我的孩子完全无知地在车厢里跑。而我好像突然在这 个平静的傍晚找到了绝对的我自己的爸爸,使我永远无憾 于出自于他的爸爸。 <p>  在天色由微微金黄转向深蓝的过程中,他不断地叮嘱 我,说我是老大,他以为他终于可以把某些想法对我说了 ,而另外的两个其实已经从大学里毕业的弟弟妹妹还校他 认为他们没有判断力。 <p>  爸爸!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将永远停顿在以前的混沌 之中吗? <p>  比任何一种动物的童年都茫然,这茫然来自于人不能 左右的外力。 <p>  我们完全在无指导之中离开了父亲母亲的家。我们靠 的是纯动物的遗传的力量、血脉的力量。那个曾经和我一 起工作过的大学教师,他没有看见一个年轻人身上的干净 ?那不是从父母那儿来,难道能从太阳、风沙、雨水里得 来吗? <p>  1985年的1月3日,徐敬亚到了南方。一直到4 月,我还没准备动身。有一天,爸爸突然骑着车到我家。 他说,他和妈妈的意见:让我离开北方,而且是马上! <p>  两岁多的孩子被他抱在自行车前面的小座垫上。那是 一个有风的天,孩子迎着风和尘土大哭。爸爸推着孩子走 。我听见他对孩子说:妈妈给你买好东西去。 <p>  我很简单地拿了一个纸袋子,直接去了火车站。 <p>  从那时候起十年,我几乎总能在一片寂静之中听到小 孩子那种无可依托的绝望的哭声。古人说,父母在,不远 游。而我的爸爸是最急切和最坚决地催促我们迁离故土的 人。 <p>  追逐自由的信念,我曾经以为只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特 有,但是逐渐地我发现,在他那儿从来就有,是在内心最 封闭的地方潜活着。 <p>  女儿和爸爸,不只是血缘的一脉相承。在他的晚年, 我感到了我和他之间的不明默契!到1997年,我才在 不敢碰的哀伤中想通了这些。已经没有可能把这些话通过 声音告诉他了。如果,我对他说:你是我可以对话的人。 他会多么高兴。他会手舞足蹈。 <p>  那一天是九月末。我离开病房。 <p>  几乎走出了医院种着丁香的院子。我突然想到,有同 学答应帮爸爸查清他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受到的一次错误 处分。 <p>  我向回跑,有几个病人在灰色医院的台阶上奇怪地望 我。 <p>  医院的病房怎么会那么阴沉?他只是那阴沉中的一小 部分。我伏在他旁边,告诉他。他几乎能从枕头上跃起来 了!两只手鸟一样地扇着。 <p>  爸爸,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能有这么美好的笑。 <p>  我再跑出医院的门,搭了出租车。回到爸爸妈妈的家 ,我关上门,不顾一切地哭。 <p>  将近四十年前的一个星期天,一份程式化的工作总结 稿,装在他的上衣口袋。因为我或者弟弟病了,他急忙出 门去买苹果。那两页纸,被人误当作钱偷走。这次“泄密 ”,使他受到了极不公正又过于严厉的处分。后来妈妈告 诉我,假如他当时能“诚恳”,能“认识深刻”,能找有 关人“谈谈”,事情完全可能过去。但是,我的爸爸,他 从来不会那些。这就是他听《琵琶行》的那一年。 <p>  他终于等到了,有人承认是他们错了的这一天。可是 ,对或者错,在将近四十年的淡漠之后,还有意义吗? <p>  爸爸,我在前不久写的诗里说了:我将不再怕害任何 事情。那些好事情,特别是那些坏事情。 <p>  一个人被蹂躏是多么容易。如果我们害怕,我们将加 倍地感到疼。在能见到改变的时候,再加倍地为掩盖掉疼 而笑,难道连哭和笑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了吗? <p>  爸爸,我看见你是随时的。我想看见你,你就会出现 。你随着水的波纹一起,浮在可见的空间。 <p>  我只是在想,有什么样的途径能把这么长的文字通过 不可见的方法:洞隙、网纹、隧道,它通过什么,能传达 出去? <p>  一直到他成为一个定格的时候,到他再不会拉着我说 话的时候,我才突然全部都明白了。 <p>  父亲,原来是一个过程! <p>  我们认识父亲,是一个更长的过程。 <p>  有些人只是看到了其中的片断,不能使这种亲缘观念 连贯起来,不能超脱细节看事情,怎么能理解这漫长的因 袭。 <p>  父亲,给予子女的绝不仅仅是生命。我是在最后的时 间,才开始认识自己的爸爸。在他离开之后的几百天里, 我随时能见到他的幻影。米是白的,菜是绿的,我还是走 着的,我过着和他再无物质联络的生活。而他停在固定的 一个地方,到这种时候我才明白了,这种过程不可切断。 从他,再到我。绵延不止,包括我的写作,包括我同样敏 锐的痛感神经。 <p>  爸爸离开后,妈妈从北方带来一张地方报纸。我一直 躲避着。怕看见那张纸。我把它放在抽屉的最深处。 <p>  在报纸上,他的名字后面被加上了“同志”二字。好 像看见这张报纸的人堂而皇之地都成为他的同志了。 <p>  这是天大的笑话!现在,我完全可以代替我爸爸说话 。他不需要同志。这个穿着警察制服,却把手枪拎在包里 的人,这个有时候清晰到全透明,有时候乱成一团云雾的 人,这个经常混淆,身上同时蜗存着怕与不怕的人,谁能 真正地认识他?分担他的痛苦与欢乐,成为他的同志? <p>  好像是极冲突又极自然,我永远都因为被什么东西网 住而说不清:可能我会终生避开警察这个话题。它的神秘 和刺,居然能扎到那么深。我看见它从哪儿刺进去,同时 也看见它从哪儿穿透出来,我感觉到我的身上被某种巨大 力气的打孔机挖出了空洞。从这一侧突然见到了另外的一 侧。 <p>  爸爸,你走了以后,什么都在,什么都没改变。红色 还是红色,黑色还是黑色。书店里永远有新书在上架,天 空不断驱散或者召集乌云。邻居,门挨着门的两个女人和 孩子在笑。她们的脸上是笑容,一些牙齿在闪光。 <p>  我正走路的时候,迎面见到两个巡警。经常是一个男 的和一个女的。警察制服比过去年代漂亮多了,裤子更瘦 ,裙子更加贴着腿。他们不知道我正想避开他们。我在这 场骗局之中,还演出着“我”这个角色。你要原谅我,爸 爸。我暂时还在其中。 <p>  但是,我要把你从一些布景里面摘取出来。 <p>  这么一个温开水的年代。没有长枪,也没有快马,甚 至没有围城的兵,没有你让我看的吊桥。是我自己领受了 责任,要找到我的爸爸!他已经交出了他的一生,该换得 享受一切自由选择的权利。 <p>  我在南方温暖亲善的秋天里面向北面走。在蓝的天空 、白的云彩下面,带着鲜艳羊毛织成的袜子,带着有水墨 画的《唐诗逊,还有那种他独有的、两个肩上织出护翼的 毛衣,帮他遮住怕风的柳肩膀。 <p>  我向着北走,把这一切都带上。 <p>  我的路也不远了。这让我感到很轻松和快乐。 <p>  我终于不是空着手,空着头脑去见你。天和地都在舒 展,我已经看见由南向北的路了。 <p>  爸爸,我们都是不进入宗教的人。但是,天和地真的 同时张开,它并不是讲话。檀香飘渺,我要借用这个仪式 ,把我写给你的文字送递出去。<br><br>
 1997.12.28<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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